第 51 章
眼前是兖州城宽阔的黄土大道,道上有深而宽的车辙印,啪,有什么东西摔出来,摔在车辙里,桓宣低眼,看见一个小小的孩童。
蓬着一头短发,光脚裹一领女人的旧衣,是幼年时的自己。
这让他突然意识到是在梦里。他是极少做梦的,梦里的一切通常不会愉快,因此意识到时,头一个反应便是要立刻醒来。可是醒不过来,眼睁睁看那孩童张着不懂事的一张嘴嚎啕大哭,看见紧闭的门扉,挡在门前一脸厌弃唾骂的男人。
是在骂他,还有母亲。那哭着爬过去抱那孩童的女人,不就是母亲么。
这是北人退败,撤出兖州后,母亲带他回桓家的情形。桓家人不让母亲进门,骂她伤风败俗,骂她竟然给北人生了个杂种,骂她怎么不把那杂种弄死。那时候他是两三岁吧,他记性好,虽则是那么久远的情形,却还是牢牢心里。
虽则,是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
这该死的梦。他已经很久不曾做过了。怎么还不能醒。
眼前的场景又是一变,他长大了许多,衣服破着条大口子,母亲在打他,扫帚打断成了两截,边上的木盆里是堆得高高等着洗的衣服。母亲那时候靠给人浆洗衣服养活他,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长得高长得快,比别的孩子能吃,家里的粮食永远不够吃,衣服永远不够穿。他长着那样高的鼻子,一双深眼窝,一看就知道不是纯种的南人,小孩大人都会追着他骂追着他打,拿石头砸他。
他是从不肯受气的,谁敢动手,便是打不过总也要还手,衣服总会在厮打中弄破,回来就又要挨母亲的打。
母亲在哭,越哭得厉害,越打得厉害。骂他杂种,骂他怎么还不去死,骂他害了她一辈子。
然后,母亲死了。冻死的,也许是饿死的,最后挖到的草根也给他吃了。大雪天里没钱买棺材,裹一条席子埋在城外乱葬岗上。没有灵堂没有孝衣,他搬了许多石头围了一圈做标记,过些天出城看时,石头都刨开了,大雪天野兽也要找吃的,乱葬岗上尸骨啃得七零八落,究竟也不知道哪个是母亲。
这该死的梦。怎么还不能醒。
弃奴,弃奴。有人在叫他,是谢旃。那样干净体面的小郎君,简直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现在,从监牢的泥地里拉他起来,手里拿着吃食给他。
不嫌他脏乱粗鲁,不嫌他杂种,也不嫌他吃得多。
“就叫桓宣吧,”兖州城的梧桐树初初长成,春日的校场绿荫如云,谢凛给他取了名字,“璧大六寸谓之宣。宣者,缓也,你性情偏于急躁,须得加以约束,三思而后行。”
“就是多想想再去做,”他听不懂,谢旃小声给他解释,“璧就是玉璧,我腰间挂着的这个。父亲期盼你将来品行如同美玉。”
他有名字了。他以后,再也不只是弃奴了。这个荒唐的梦,怎么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后,他看见了谢凛脖子上的血。那样多,那样急,他两只手都捂不过来。尸体
要倒,又被他扶住,没有倒下去。边上站着谢旃,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唯有一双眼燃烧着火,炯炯发光。
他又成了弃奴了,城破了,刺史府被北人占了,他们披枷带锁,野狗一样,被北人穿成串押送去邺京献俘。
除了谢旃,没有人理他,他们都知道了,那个害死谢凛的北人,就是他这个杂种的父亲。
白汪汪的灵堂,熊熊燃烧的大火,谢旃焦黑的尸体。檀香帅。兖州城下旌旗猎猎,烈火中嚎叫奔逃又无处可逃的北人。檀香帅。
“我才是瞎了眼,竟把她托付给你!”谢旃苍白的脸,胸前染红衣襟的鲜血,冲他吼着。
我才是瞎了眼。怎么能不知道,有这杀父的仇恨隔在中间,你怎么可能再以我为友。什么桓宣,什么玉璧,什么缓之。只是弃奴罢了。
朱红的药丸滚落一地,冻得发白的赤脚,她跑出来了。她哭得那样厉害,抖着手给谢旃擦血,捡起地上的药丸,一声声劝谢旃吃药。也许不止是让他吃药,她又说了什么?在叫檀郎吗?柔软的红唇沾着血,她在亲吻,那样缠绵,吻的是谢旃。
不是弃奴。
嫉妒恨怒突然翻涌,桓宣奋力挣扎起来。这该死的梦,该死的梦!醒来!
她越来越模糊,只剩下一双手,一张红唇。手搂着谢旃,唇吻着谢旃。抢来的就是抢来的,再怎么努力,也变不成自己的。她要走了,她不要他了。他娘的这该死的梦,醒来!
桓宣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五更的刁斗在远处清清冷冷敲着,额上湿漉漉的,一层热汗。蜡烛还点着,低眼,看见傅云晚。
她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胳膊,身子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捂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还没醒,眉头皱得很紧,抿着嘴唇,长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还在。并没有抛弃他跟谢旃走。
谢天谢地,她还在。桓宣死死箍住,抱得更紧些,低头去吻她。
嘴唇碰到柔软温暖的皮肤,怀里的人突然发起抖来,抖得那样厉害,弄得他都跟着摇,就好像他也在发抖似的。原来她并没有睡着,她醒着呢。
“绥绥,”桓宣轻轻拍着,放软着声音,“你怎么了?”
没有人回应,傅云晚依旧紧紧闭着眼睛不做声,他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体并不像以往那样软软地偎依在他怀里,现在的她紧紧绷着像一张弓,她的手攥着拳挡在身前,隔住她和他,这分明是抗拒的姿态。
梦里的片段突然闪过,让刚刚的狂喜消失无踪。桓宣握着她的拳头挪开,让她贴着他的胸膛,低声唤她:“绥绥。”
是吓到她了吧,昨天那样子。他也没想到谢旃竟然跑过来,在他计划里原是让谢旃听见了,知难而退。轻轻抚她的头发,吻着抱着,耐心安抚:“乖绥绥,不怕了,以后再不会了。”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肯睁眼,并没有反抗,只是不停发着抖,让他不由自主手也有点抖。
这情形,很不对劲。桓宣突然觉得
心里没底:“绥绥,睁开眼睛,让我看看你。”()
她不肯,抖得越来越厉害,可她也没哭,眼角干干的,一点痕迹也没有。难道她在怨恨?还在想着离开他?这突然的认知让桓宣心里咯噔一下,语气不觉严厉起来:睁眼!我知道你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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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人惊得一个哆嗦,慢慢睁开了眼睛。
桓宣看着那双眼,心里突然惶恐起来。这双眼,从前是很美的,像清澈见底的幽潭,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着柔软的涟漪,可眼下,这双眼睛变成一潭死水了,除了迷茫和恐惧,再找不到别的情感。
“绥绥,”桓宣努力抚着她,努力让自己温柔些,“你害怕?还是生气?”
她默默看着他,迷茫恐惧,可却不见那迷茫恐惧有增或减,只是死水一般,默默地看着他。
“绥绥。”桓宣到这时候,怕了。怕得厉害。想起谢凛自尽时,想起谢旃那次死在他面前,想起一切不祥的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几乎要嵌进身体里了,又怕弄疼她,赶紧又松开些,“乖绥绥,不怕了,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可她还是不做声,他要她睁眼,她就睁着,他要抱她,她就受着,他跟她说话,她便听着。只是不做声。
五更过去,天亮了。他抱她起床帮她洗漱,给她穿衣,又喂她喝水吃饭。她听话得很,丝毫不曾反抗,水喂到嘴边便喝,饭送来了就吃,可她怎么都不肯说话,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偶尔看过来,依旧是才醒时那样,不增不减的迷茫和恐惧。
她是不对劲了。这认知让桓宣怕到了极点,他把她吓坏了。现在,该怎么办?
“明公,”王澍在外面,不知第几次催促,“有要紧事。”
是有要紧事,黑骑到了,元辂也知道了,眼下必须尽快安排离开的事,稍有一点不慎就都要连性命也搭进去。可是她这个样子,让他怎么能放心离开。带着焦躁回了一句:“等着!”
声音大了点,吓得她又是一个哆嗦。桓宣连忙吻一下,低声安抚:“不是说你,别怕。绥绥。”
她又没有反应了。心里凉透了,桓宣努力吻着,嘴唇一点点安抚:“绥绥,都是我错了,你跟我说说话,别不理我,好不好?”
看见她眼皮抬了一下,桓宣急急迎上,看见的还是迷茫恐惧。她好像没有别的反应了。
“大将军,”段祥在外面回禀,“阿金接回来了。”
桓宣几乎是弹了起来,急急将傅云晚放在榻上安置好,跑了出去。阿金想要行礼,被他止住:“你快去陪着娘子,安抚安抚她,娘子受了点惊吓。”
阿金急急忙忙进去了,桓宣想进去,到底又站住,在窗口偷偷窥探。她怕的是他,阿金跟她一向相处不错,她们女人家私下里总是好说话些,有阿金陪着她,也许就好了。
“明公,”王澍又来了,“这事必须明公决断才行,已经商议多时,委决不下。”
桓宣摆摆手,从窗缝里看见阿金蹲坐在傅云晚脚边,握着她的
() 手跟她说话,傅云晚低头看着她,神色似乎是比方才缓和多了,也许再等等就好了吧。终于狠狠心转头:“走。()”
从早到晚,忙一会儿,过去看她一会儿。她不怕阿金,可她也不跟阿金说话。大夫叫来了几拨,轮流把脉看诊,她有点怕,想躲,到底也没躲,乖乖地由着大夫看了听了,并查不到什么问题,有说受了惊吓,有说是心脉郁结,安神补心的药喝了几碗,可她还是不说话。跟谁都不说话。
睁着那么迷茫恐惧一双眼,默默地坐在那里。桓宣懊恼了到极点。
眨眼又是入夜。
桓宣提着药罐从外面回来,傅云晚围着被子坐在床头,看见是不觉又是一抖。桓宣连忙远着点,不靠得那么近,轻声道:绥绥,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你别怕,以后再不会了。你不想要孩子,避子汤我也找来了,不伤身体那种。你要不要喝?()”
倒了半碗出来,喝一口试试不热了,送到她嘴边。她伸手接过,让他心里突然狂喜,以为她要好了,结果她只是接过药碗,默默喝完。
还是不说话。
一更,二更,三更。
五更近前,桓宣没有睡,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抱着傅云晚,绝望得像笼中的困兽。
她也没有睡。偶尔闭一会儿眼睛,不多时又睁开,默默由着他抱着,像没有生气的玩偶。
恐惧如同空气,无孔不入弥漫,桓宣深吸一口气。这样子不行。得像个什么办法。也许需要逼逼她,逼她扛过去,扛过去就好了。
他也有过很多觉得扛不过去的时刻,他有经验,只要狠心咬牙,扛过去了,以后就再不可能伤害到她了。
轻轻将她放下,站了起来:“傅云晚。”
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抬头看他,桓宣绷着脸:“说话,跟我说话!”
声音很大,吓得她一个哆嗦,桓宣强忍着心疼:“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让你捅我几刀都行!你说话,听见没有,说话!”
啪,解下刀重重拍在案上,她抖得更厉害了,眉头皱着,嘴巴微微张着,迷茫恐惧之外,似乎有了点新的,不一样的情绪。
桓宣低头,看见自己渗出来的血,这两天事情慌急忘了换药,刚才解刀的时候又太用力,肩背上的伤口撕裂了出血,让她看见了。她是在担心吗?
狂喜着,扑过去想要抱她:“绥绥,没事的,不疼,就是流了点血,我换个药就好了。你……”
后面的话又噎在喉咙里,她现在,又恢复了方才那种死水般的眼神,不增不减的迷茫恐惧。方才那一刹那,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绥绥。”桓宣紧紧抱着她,后悔,自责,绝望,跟她同样的迷茫。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滑进她发丝里,看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谢旃来了,等在门外:“让我见见她,也许我能安抚她。”
“滚!”桓宣骂着,“滚!”
谢旃不肯走:“我与她相处多年,她的性子我比你更了解,让我见见她。”
“滚!”桓宣拔刀,“别让我再看见你!”
谢旃走了。桓宣大步流星跑回去,傅云晚还没有睡,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褪色的纹饰,沉默苍白。
第三天还是如此。大夫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商议着开方吃药,吃下去,却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她是真的,被他弄坏了。桓宣红着一双眼,困兽般的走来走去,听着远处冷冷清清敲起来的刁斗。她被他弄坏了。他真是罪该万死!
“大将军,”段祥小心翼翼走来,“谢郎君求见。”
以为他会发怒,可他步子一顿,半晌,嘶哑着嗓子:“让他滚进来!”
谢旃踏进门内,看见桓宣血红的眼,蓬乱的头发,下巴上乱七八糟新长出来的胡子。步子一顿:“她还是不说话?”
“不许乱说话。”桓宣死死盯着他,牙齿咬咬得紧紧的,下颌上棱角冷厉的颌骨,“要是敢对着她胡说八道,我杀了你。”
谢旃看着他,语声平静:“她在哪里?”
卧房的门打开了一点,谢旃闪身进去,身后呼吸沉重,桓宣没有进来,隔着窗户看着。帷幕遮挡着床榻,里面安安静静没有声响,点着一支白烛。谢旃在榻上坐下,轻着声音:“绥绥,是我。”
里面嗒的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跟着窸窸窣窣,傅云晚的影子拖在屏风上,瑟缩着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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