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枯骨自赞
黑夜里的喃喃细语,是隐身于黑暗的鬼魂在密谋,还是地下的枯骨在诉说冤情?
华盖山道观白日里香火不断,但后花园十分安静。不同于圣帝庙,这里很大,有的是院子和美景还有后山的墓地。
季眠来这里睡了个好觉,可能因为华盖山院子多,屋子也多,终于不用和泠鸩挤着一个屋子,睡在地上了。
虽然有一些事情还是解释不通,虽然他已经和泠鸩如此熟悉,但还是觉得她离自己很远。
“吾哀尔哈”
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钻入季眠的耳朵,他迷迷糊糊翻身,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吾功汝邪”
这个声音断断续续,跟蛇吐信子一样,又感觉是喉咙被什么堵住,想说又说不出来。
“什么啊?”
季眠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是自己听错了么?屋子里安静至极,一个人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正准备躺下,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后受何吾意”
这次没有听错,就是有人在说话,他汗毛立起,赶紧穿上了鞋子,开门寻找。
可门外也没有,一阵风吹过,门口的树叶晃动了几下,好像在勾引他走出房门一探究竟。
但他这次留了心,先去了泠鸩的屋子想叫她,可却看见屋门大敞,里面空无一人。
难不成泠鸩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去寻源头了?
也罢,自己先看一看,应该没有什么危险的,多加小心就是。
“后生”那蛇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季眠回头,跟随声音而去。
“你是谁?”
那个声音并不想回答,只是叫着,“后生你来”
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恶鬼,好奇心驱使他放下戒备,穿过花园往后山走去。
“这丹药每日一粒,七七四十九日后元气便能恢复大半了。”
还没找到这奇怪声音的来源,季眠却先在花园岩石后听见了杨任说话的声音,随后,更加熟悉的声音响起,“多谢,若不是你今年在凡间值守,又得等六十年才能得这等好药了。”
“你每年七月都要经历一次天雷,每次数十日长,也不能总靠喝鸩酒缓解。”杨任叹了口气,“这天雷剜心,鸩酒又伤身,你若不是不死之身,纵然是神仙也受不住啊。”
泠鸩却不以为然,吞下一颗丹药,盘腿在巨石上打坐,闭着双眼,“两千多年了,我都习惯了。”
“你若是习惯又何苦去找元帅一心求死?”
杨任眼里的双手垂了下来,就好像正常人的眼眸表示失落一样。泠鸩被他一语中的,沉默不语,他继续说。
“或可跟天尊说说?他掌管雷部,若能减几天天雷也行啊!”
泠鸩这时候却笑了,“杨任,你这话说的,可有失当年风骨啊!”笑声戛然停住,她睁开眼睛,透着些嘲弄,好像在嘲弄自己,“你忘了?他弟子可是我杀的。”
周围的空气凝住,静得可怕,突然,杨任开口,“师姐,你当真是入了死局。”
“我何尝不知啊!现在只有他能救我。”
“等他唤醒灵根,又到什么时候了?而且”
正说到关键之处,道观里的小道童巡夜看见了季眠站在岩石旁一动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冲着他喊了一声,“缘主何故在此啊?”
杨任与泠鸩对视一眼,挥袖隐去。季眠回过神来慌忙说,“半夜起来,听见后山有声音,很是奇怪,故来瞧瞧!”
“有声音?”道童往后山的方向看了一眼,显然是有些心虚,但还是说,“缘主,不早了还是休息吧,我瞧着后山没有什么动静的!”
季眠蹙眉又看看后山,思索一番还是不要为难小道童,点点头转身要走,再看岩石后面,早就没有人了。
“后生!”
“后生你来!”
“后生!!”
破晓时分,季眠被耳畔一遍一遍的“后生”吵醒,声音越来越大,他实在无法忍受,它只会翻来覆去说这一句话,其他的一律听不清楚。
“吵死了!”
他惊坐而起,眼前是泠鸩冷漠的面孔,吓得他怔在那里,甚至有些头晕。
泠鸩凑近,手指勾住他的下巴,眼神透着寒气,从他的眼睛开始往下打量。他吞了吞口水,愈发不知所措,泠鸩眼神所到之处都似乎要割开自己皮肤一样。
他伸手想挣脱,却被她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泠鸩”他红着脸,“你”
泠鸩冰凉的手指挪到他滚烫的耳垂,轻轻拨弄了一下,“你这耳朵,越来越好使了!”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他浑身发抖,但还是决定装傻,“哦!你是说后山那个奇怪的声音么?我以为幻听了!那个小道童说没有。”
她死死盯住季眠,季眠眼角弧度向下,清亮透彻,就像没有雕琢过的玉,眉头微皱,加上额上留下的汗滴,像小狗一样可怜巴巴。
“”泠鸩松开手,起身从桌上拿过牛皮纸包着的素包子扔到他怀里,“后山什么声音?”
季眠心虚地看着她的背影,假装没事,咬了一口包子,“昨天一直有个人叫我去后山,还说了一大堆话,不过我听不清全部。”
“后山是墓地。”
“啊?”他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那不就是鬼了?我怎么总能听见鬼的声音,是不是你给我开了什么天眼,没关上。”
泠鸩沉默,但并不打算给他解释,“巧合吧,这个声音我也没听到,看来那个鬼和你有缘。”她又走过去捏住他的耳朵,“难不成坏了?”
季眠挣脱开,面红耳赤看着她,好像被欺负了一样,“你你以后别这样了!”
“你怎么奇奇怪怪的?”泠鸩白了一眼,“就你事儿多!慢慢吃吧,我走了!”
“你去哪儿!”季眠又慌忙拦住,“你身子好些了吗?我瞧你气色好多了!”
她有些不耐烦,没回答,径直走去开门,没想到门口站了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老的是华盖山住持,小的是昨晚的小道童。
泠鸩点头行礼,“有何事?”
住持道,“昨夜贫道听徒弟说,季公子听到了后山有奇怪的声音?”
季眠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穿好鞋跑到门口,“是,这声音念了一宿!”
“公子可知道说的是什么吗?”
“它一直喊我去后山,中间又说了很多,不过都听得断断续续,连不成话的。”
老主持竟然有些激动,抓住季眠的胳膊,“当真能听懂它说话?”
他和泠鸩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不满二位说,贫道从三岁起就来了这华盖山做道士,小时候总感觉后山有个声音唤我,但总是听不真切,后来修道有了些修为,逐渐能听清,但说的话如同走兽,不似人语。这种情况差不多有五十年了。所以贫道很是好奇,到底这声音说了什么。”
泠鸩结合季眠经历的事情,明白了来龙去脉,她站着有些累,便坐下慢慢说,“人不通鬼语,若人鬼想要互知,无非是鬼的法力能够影响人,将鬼语变为人语传递给人,或是人修得德行,能够听懂鬼语,亦或是有别的外界影响,导致二者能够处在同一界内,传达意图。”
“外界影响?”
“这就说不准了,比如,一个鬼要是怨念很深,纵使它没有法力,也会将自己的想法传给人。”
季眠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可是之前见到的鬼,他们都没有说过鬼语啊!”
“又不是所有的鬼都和你见到的一样,或许是后山的冤魂想说什么吧!但它能力有限,只能整日喃喃自语,让有缘人听见。”泠鸩打着哈欠,踢了踢季眠的脚,“反正我没听到,你听到了那你去看看吧!”
“我”季眠满脸委屈看着她。
没想到老主持让出了一条路,“季公子,就麻烦你了!”
“哦哦,不麻烦不麻烦。”
他只好跟了过去,正好也看看到底是什么鬼。
老主持带了几个道士,同季眠一起去往了后山,越往后山走,这声音越大,那个鬼似乎知道他们要来,语气都变得格外兴奋。
从道观后门走出,穿过一条不远不近的小道就能找到那片墓地,这里风水极好,原本是个漏泽园,后来道观建在其南边,镇住了亡灵,就开始安葬一些受了道观庇佑的人,很多都是生前做了善事,但无法回到家乡的。
一路上老主持跟季眠介绍着这片墓地的来由,让他觉得那个声音似乎是有求于他,年年月月没有改变,只想找一个有缘人完成他生前的愿望。
季眠心中的善意与悲悯又油然而起,他顺着声音在墓地里弯弯绕绕,终于找到了一座老坟,看上去比其他的坟都要年久一些。
墓碑上的字经过风雨也有些看不清了,只认得“唐天佑二年”几个字。
走近墓碑,所有人都能听见坟墓中传来的声音,低沉沙哑,窜入耳朵直冲大脑,震得人头昏,除了季眠,其他人都听见的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蛇一样。
“道长,不如开棺一探究竟?若是它有心愿未了,我等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老主持带着道士们围着坟墓念了十遍往生咒,才动手挖坟,这坟有上百年之久,陈土难挖,又埋得很深,足有五尺。废了好大力气,从破晓到了日上三竿,才露出了楠木棺材的一角。
泠鸩不知何时坐在了后山的树上,一直低头看着他们,她声音飘来,“这鬼也太吵了,吵得我休息不得!”
季眠抬头,“你不是说你听不到吗?”
“你们都把它挖出来了,这道观里到处都能听到!”
“那你能听懂它说什么吗?”
泠鸩撇了一眼那棺材,指一下,“他嘴里有东西,听得不真切,开棺取出来就能听见了。”
道士们加快了动作,楠木棺材就全露出来了,取了撬棍将棺材盖打开,里面散发出发霉的味道,白骨慢慢显露,一副骷髅整整齐齐摆在那里。
老主持走进了一看,果真那骷髅口中有东西,打开下颌骨,将东西去除,这才看清楚是一枚玉做的蝉。
年轻道士凑过来看,“师父,这是什么?”
“此乃琀,送死口中玉也。形状各异,蝉也,饮而不食,露水为生,有高洁清廉之意。”
终于有季眠知道的事情了,他赶紧接着说,“但是,人死后在口中放琀,早在魏晋之后就不太有这种习俗了,而且蝉状的琀多在汉书中出现。这人墓碑上写的是唐天佑年间,莫非是效仿先贤?”
空中玉琀一拿出来,那枯骨便开始说话,众人不知其所语,只好看向季眠。季眠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能听懂,于是那枯骨说一句,他复诵一句。
“后生,何不奉予意?”
“五为哀帝抚州刺史,何不敬我?”
“汝等知而不知吾功大矣?生前日日有人饮食我者,吾于此百年有奇。”
“终日黄土与伴,无日笙歌。吾乃抚州刺史,功”季眠撇撇嘴,有些唏嘘,“功绩之大,有作吾诗者,或立吾碑者,或日饷吾金珠宝。于是伏地萧然,诸卿皆后生,何不恭维我?”
老主持与众道士听罢都怔住,他日日低语,月月诉苦,只是因为生前是大官,死了没人巴结?
泠鸩冷笑,冲着枯骨说,“好一个抚州刺史大人,那你的官,是怎么来的?”
枯骨沉默良久,道,“千贯买之”
季眠听到同样复述,说罢众人大笑。老主持直摇头,“千贯买官,众人恭维,享尽荣华富贵,终了还要效仿先贤口含玉蝉,何不叫生前那些巴结你的人做鬼后继续奉承?真是可笑至极!”
那枯骨许是有些难堪,但又不甘心,继续重复那些话,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小。
“盖棺埋土,让它继续在这里诉苦吧!”
季眠耷拉着脸,很是嫌弃,趁众人不注意踢了颗石子下去,“就这还怨念亏我以为你受了多大冤!”
泠鸩看笑话似的继续俯瞰这场闹剧,摘了个树枝扔到季眠头上。
“你做什么?”季眠捂着脑袋,抬头嗔道。
“你缺不缺德?”
“它才缺德!你打我作甚?”
她憋着笑,“打你多管闲事,怎么样,以后还管不管?”
季眠瞪了一眼,转身往道观走去,活脱脱像个怨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