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船员们乍一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遇到如此潮湿的天气，很快便病了好几个。
林妄也的眉头越皱越深，他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写满了凝重。
村落在阴雨绵绵下，呈现出枯木一般的颜色，潮湿的雾气中，弥漫着发霉的味道。
一个小男孩从林妄也面前走过，他身材瘦小，背着一只快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竹篓，行动慢吞吞的。他蜡黄的小脸上表情吃力，仿佛每走一步，都在消耗他本就脆弱的生命。
林妄也神色微动。
男孩来到了他面前，从背后的竹筐里拿出来了一枚巴掌大的蘑菇，对他说：“这是我们这里特产的蘑菇，下雨天才能采到，味道很鲜美，买点尝尝吧。”
林妄也微笑着，从他后背上取下竹篓：“好啊。”
小男孩慢慢走远了，丛林中，出来几个高大的男人，其中一人穿着打鱼的衣服，带着斗笠，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他的笑容并不温柔，动作也带着粗鲁和威胁。
男人问：“他把蘑菇买了吗？”
男孩点点头，低声回答：“都买了。”
男人摸着下巴，嗤笑一声：“果然还是太年轻。”
他一早就打听好了，那家旅馆的一对母女生了病，无法为船员提供伙食，因此这两天船队需要自己解决饮食问题。村子很小，就那么两家小店，根本无法供船员吃饭，因此，他们难免要自己做饭。趁这个时候，他让小男孩卖给他们有毒的蘑菇，等船员吃完后晕倒，再抢东西岂不是万无一失。
尽管他们一开始没有动抢劫的念头，但耐不住这天气实在给力，船员们被困在山林中，身体和精神双重疲劳，早就开始懈怠。
再加上，这段时间，他们运气不好，一直没遇到什么别的船只，再这么耗下去估计会坐吃山空，所以，哪里还管得着这队人运的到底是什么呢？先抢过来再说。
男人身边，站着那天撞翻箱子的年轻人，他皱着眉毛，脸上带着担忧：“如果说，他们真是季思远的人，该怎么办？”
男人冷笑一声：“那就怪他们运气不好吧。”
倘若是一般商户，他们劫了钱财和货物，还能留一条性命，但如果对方有来头，为了防止报复，他们便会斩草除根，将尸体丢进海中。
一群人摩拳擦掌，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小男孩垂头站着，紧紧咬着下唇，看不出眼中神色，只是那瘦小的肩膀在阴影中更显单薄。
林妄也拿着背篓进了房间，将蘑菇取出来，仔细端详着。直到发现一枚与其他不同的蘑菇。
蘑菇杆上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完整地剖开，里面是一张材质特殊的纸，这种纸遇见水，便会慢慢融化掉。因此，融了蘑菇汁液的切面上，只有两行模糊的小字。
——蘑菇有毒，晚上小心。
——带我和妹妹走。
林妄也低声笑了笑，将这几个小字擦拭去。
那小子还挺有心机，想到这么个主意。
如果自己粗心大意，没想到蘑菇中有东西，或者发现的太晚，那些字便会渗透到蘑菇里面，成为一个个小黑团，神不知鬼不觉被吃掉，然后自己一伙儿人晚上便会被一锅端了，小男孩也安然无恙。如果自己足够细心，发现了他藏在蘑菇中的提示，那么……
林妄也眼睛眯了眯。
那小子在赌，赌自己会不会好人做到底，帮助他和妹妹。毕竟，一旦船员无事，小男孩必定会受到那伙儿人的惩罚。
林妄也点了打火机，将蘑菇烤了一会儿。
烤熟后的蘑菇香气四溢，让人根本无法怀疑，这居然是有毒的。
墙角边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
林妄也思忖一下，将蘑菇丢了过去。不一会儿，一只大老鼠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抱着蘑菇啃起来。
片刻后，老鼠抽搐着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阴雨天终于在这个夜晚宣告结束。
一轮月亮高高挂在山峦巅，月色皎洁如流水，将万物镀上了清冷的银色。
旅馆里静悄悄的。船员们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倒在地上，大家面色狰狞，紧紧捂着肚子，似乎是昏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火光中传来簌簌脚步声，直到一声枪响，彻底打破了这宁静。
原本七零八落倒着的船员纷纷站了起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武器，朝闯入者们杀了过去。
一时间，惨叫声四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林妄也走上一条僻静的小路，这里有旅馆的偏门。
不一会儿，小男孩背着竹篓，艰难小跑过来，他瘦骨嶙峋的脸上流下黄豆一般大的汗珠。竹篓里，放着个瘫痪的小女孩，她似乎是被空气中的血腥味吓傻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林妄也笑着朝他招招手：“快点过来。”
男孩快步走过来，擦干净头上的汗，平复呼吸，郑重地说：“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辜负我如此沉重的信任。
船员本就在人数上占有优势，再加上武器也比匪寇先进，于是，一阵阵厮杀后，黑夜归于平静。
林妄也面色很沉，他低头看着院子里被鲜血染红的泥土，又看了看抱成一团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旅店母女，当即立下下了命令。
——走。
这件事用不了多久便会传出去，到时候，他们面临的麻烦，将会更多。
朝阳缓缓爬上山头，红艳艳的一团，但光线却是冷的，深山的早晨水汽很大，让人浑身有种又冷又潮的不适感，幸而绵绵阴雨终于停了，路上虽有泥泞，但勉强可以行车。
经历的刚刚的事情，一行人大都情绪低落。终究是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的同伴，短短时间里，人数少了将近一小半。剩下的人，许多还身上带伤。
小男孩抱着残疾的妹妹，缩在车厢里的一个角落中，满眼戒备地看着周围的人。
虽然他暗中通风报信救了大家，但船员们一想到这小子曾经也是那些匪寇的一员，就对他感情复杂。再加上这孩子脏兮兮的，又瘦又小，还带着畸形的妹妹，他们就更不想离他近了。
但有一个船员却很特殊。
他长得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说话的声音也温和极了。
他拿着水和一块面包来到小男孩面前，微笑着说：“吃点东西吧。”
小男孩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表现出一丝戒备，但抵挡不住身体过于饥饿，最终谨慎地接过水和食物，自己先吃了一半，又把剩下的一半小心翼翼喂给妹妹。
其间，年轻的船员一直试图和男孩说话，但男孩多数只说几个字，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林妄也眯着眼睛，将这幅场景看在眼里，坐了过来。
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名船员虽然看着是一直在和男孩说话，但目光总是时不时落在瘫痪在一旁的女孩身上，目光带着藏不住的怜爱和温柔。
男孩自幼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成长，有着小兽一般灵敏的观察力和直觉，他自然也感受到了面前的男人面对妹妹时与众不同的态度，便换了个位置，将妹妹藏在身后。
一般来讲，人们对于小女孩总是会表现出喜爱之情，但那种语境下的小女孩，多是干净可爱的。她们会有饱满的仿佛红苹果的面庞，会有又圆又大的眼睛，会有柔软细腻的头发，还会穿着干干净净的美丽小裙子，精致的仿佛洋娃娃。
而自己的妹妹，天生的疾病令她浑身肌肉萎缩畸形，瘦的如骷髅一般，嘴巴不能说话，还时常会不受控制地流下口水；后天的环境恶劣，她洗澡的机会很少，头发已经脏的有些打结，离近了还会闻到隐隐的臭味。
妹妹实在是无法和“可爱”两个字联系起来。事实也确实如此，多数人见了她，都会像踩到蟑螂一般，嫌恶地躲开。
年轻船员把小男孩的这一动作看在眼里，哑然失笑，问道：“我的意图有这么明显吗？”
男孩冷哼一声，低头不说话。
船员叹了口气，轻声解释道：“我没有什么坏的心思，不过是看到你妹妹，就想到了我那已经去世的妹妹。她们患了同一种病。”
他这句话让男孩一愣。
这个原因是男孩万万没有想到的。
船员已经说出了秘密，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用那充满怜爱的目光看着女孩，眼里的温柔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甚至还夹杂了几丝诡异的慈悲。
他轻轻地，用几乎恳求的声音问男孩：“我能摸摸她的头吗？”
男孩虽然心中有抵触，但将自己带入了船员，又不免对他心生可怜，最终僵硬地往旁边挪开了一点位置。
船员伸出手，覆在小女孩杂草般的头发上，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
小女孩病了那么久，常年只见得到自己的哥哥，现在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抚摸，眼睛中便流露出面对未知的恐惧。
船员却视若无睹，依旧痴迷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他的手甚至由头顶滑到了小女孩的脸庞边，似乎是想捏捏小女孩瘦削的脸颊。
一只手伸了过来，扣住了船员的手腕，令他无法动弹。
林妄也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中的光很锐利：“够了，别吓到孩子。”
船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笑两声，收回了手。
几人静默无言。
车依旧在前行，路途颠簸，导致大家都没什么胃口。
很快，车窗外暗了下来，一轮夕阳斜倚着山峦，红的像是要点燃整座山的树木。
船员忽然轻叹一声：“快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