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此间乐音（六）
沉默歌剧院一如既往地安静沉默。
德克斯特在黎明过后才走向她的工作地点，一般这个时候黎明出现的怪物已经被打败了。
有时黎明出现的怪物会进入歌剧院，她到歌剧院去的时候刚刚好还可以去收拾黎明怪物的尸体。
不过……
今天的怪物尸体，似乎有些太多了？
德克斯特面色僵硬地从一地虫尸之间穿过，然后又惊讶地看到了一个早已死去的紫色球体。
好几种不同的怪物尸体。
这是……出现了午夜时刻的怪物吗。
德克斯特向休息室走去，当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惊呆了。
“乐、乐团先生……x先生……你们……”
只见宽阔的休息室中，沉默乐团抱着闭上眼睛不知死活的x，那人的白大褂上已经被鲜血染红，看上去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杀死了那个紫色的东西。”沉默乐团沉声说。
……
那是黎明之前。
x睡醒的时候，沉默乐团已经解决完了所有的虫子。
指挥家一宿没睡，惨白的面色把那原本淡淡的黑眼圈都衬得明显了起来。
“醒了？”沉默乐团疲惫地打着呵欠，然后看到x的脸上那两滴晶莹的泪珠，呵欠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优雅从容的指挥家顿时方寸大乱。
“啊……怎么哭了？……是没睡好吗？我……你……我……”
慌乱之中，沉默乐团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你心情不好的话，可以试着用音乐来放松心情。”
“来听一听我的曲子吧，你一定会心情愉悦起来的。”
“……”x的脑袋昏昏沉沉，听到这句话，他失神地张了张嘴。
“……对不起。”
沉默乐团掏指挥棒的动作一顿：“嗯？”
x眨了眨眼，待泪水从眼眶中落下，才看清前面的人是那个沉默温和的指挥家，而不是他沉默温和的员工。
沉默乐团看到x的眼神中透露着痛苦和失落。
有时x的内心会被无边无际的愧疚感填满、淹没。
有时x是真的很想赎罪，以痛苦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angela告诉他，如果他死去，那些员工也会一同被处置。
x不理解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当他这么问的时候，很少睁开眼睛的angela终于睁开了眼，那双与他相似的金色眼瞳中一闪即逝了什么他看不懂的东西。
是……痛苦吗？
可她明明只是个ai。
x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
他只是个新上任的主管。
心中日益累积的愧疚感与自我厌恶的情绪像是藤蔓一样慢慢爬上x的心脏，然后包覆、攥紧。
有时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x也会自暴自弃地放出沉默乐团，至少他的音乐比那些职员的惨叫好听。
x曾希望自己能为职员们的生命提供一些保障，但后来他发现有时他不得不主动放弃一些人。
比如因为他的疏忽而死亡的一级二级员工，比如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弱小的文职。
他曾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善良的人。
可他却处决了无辜的文职，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很难活下来，会为公司带来麻烦。
脑叶公司的员工总是活在恐慌与死亡的阴影之下。
可x不理解为什么angela从不改变这些，也不允许他改变这些，x曾希望她有自己的苦衷，但那个冷冰冰的秘书只是保持沉默，从未给出任何回应。
x最后还是没有听到马力涅尔说要给他听的曲子。
主管的工作很繁忙，那一天结束后，他就被angela叫去开会了。
那之后马力涅尔也再也没有提到音乐了。
因为他被调到了安保部，如安保部的其他员工和安保部的部长一样，他喜欢上了脑啡肽。
马力涅尔所喜爱的舒缓轻柔的音乐，在更能使人愉悦、更能使人上瘾的脑啡肽面前，不堪一击。
为什么他明知道脑啡肽的性质是什么，却还要服用它呢？
为什么那个口口声声宣称着喜爱音乐的人会抛弃他的音乐选择这种药品？
为什么？
x不能理解。
“有朝一日，我们必将理解那些不能理解的东西。”
“……‘理解的果实’？”
x听着耳边传来的呢喃，眼前浮现出马力涅尔陷入恐慌的场景。
他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理解？的果实？”
“呵……理解只会诞生这种只会造成混乱与杀戮的怪物吗？！”
沉默乐团眼睁睁看着他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他感受到了这个人身上的怒火、痛苦、茫然和憎恶。
还有……x身上不断开裂的皮肤，那其中冒出了鲜红的血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沉默乐团还在其中看到了一丝丝金色。
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x！睁眼好好看看我！”
沉默乐团抓住x的手臂，但是x的眼睛却好像失去了焦距般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沉默乐团。”
他突然说。
失去光彩的金色眼睛缓缓转动，与沉默乐团相视。
“你热爱音乐对吧？”
“你说……如果一个自称热爱音乐有一天抛弃了他最喜爱的音乐，那么他就并不是真正热爱音乐，对吧？”
沉默乐团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那当然。”
“可他若是连他自己都不真正热爱音乐，又怎么能够让别人喜欢上音乐呢。”
听着x的喃喃自语，沉默乐团皱起了眉，他不知道x究竟受到了什么刺激，醒来之后就一直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开裂的伤口中涌出的金色液体更多了。
x却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站了起来，目光落在了沉默乐团身后。
一只“理解的果实”缓缓地向这里爬行着。
“你自己都什么都不理解，又怎么有资格被称为‘理解的果实’？”
沉默乐团黑白分明的眼珠中映出了x的影子，满身的鲜血，风轻云淡的态度，立于房间中央的姿态就像一位沉默的指挥家。
他在x的身上感觉到了共鸣。
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共鸣……还是在德克斯特的身上，而且也没有这么强烈。
出于某种别样的冲动，他将自己的指挥棒交与了x。
当音乐在被其他东西取代时，也就意味着指挥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于是失去听众的音乐家将被遗弃。
所以他要奏出一曲能够穿透灵魂的天启之章。
沉默温和的指挥家沉醉于音乐之中，沉醉于热烈的掌声，并为此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他等待着演出。
他期待着演出。
他为演出而愉悦。
他为掌声而存在。
这个自认为演奏着最自由音乐的指挥家拥有着最不自由的灵魂。
而x呢？x总以为员工是公司的消耗品，可到头来呢？
他最为愧疚是公司的那些员工。
他最放不下的是公司的那些员工。
他最为耿耿于怀的，还是公司的那些员工。
那个自认为最厌恶、最唾弃那家吃人公司的主管最离不开那家公司。
他是脑叶公司不可或缺的总指挥。
脑叶公司是他不可或缺的舞台。
名为“x”的指挥家在名为“脑叶公司”的舞台上演绎着“翼”的华章。
日复一日的工作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指挥棒在x的手中变换了模样。
“da capo（返始）。”
重回起点，再度演奏。
沉默乐团惊叹又赞赏地看着x，巨大漆黑的音符状镰刀深深砍进“理解的果实”体内。
就算它已死去，x也没有停下动作，伤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已经让他的脸色苍白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可他依然没有停下动作。
“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地放弃你所说的‘最爱’？”
如果连热爱随随便便都能被舍弃，那么还要希望干什么？
他想要看到希望。
他坚信只要怀有崇高的热爱和愿意付出努力，一切困难都可以被克服。
但现实是，一个人的热爱可以被舍弃，对善良期望的努力也毫无价值。
“我不理解。”
“我不理解……”
“为了理解，我们只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