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晚宴
今晚举办宴会的地方在临淮王王府,也就是李光弼在长安的府邸。
李老将军在外统兵,此时正在和安史叛军对峙,双方暂时处于一个比较僵持的状态。
此时安禄山已死,其子安庆绪自立为帝,安禄山手下大将皆是不服,安庆绪皇位不稳,为人又懦弱无能,不能服众,呈现出必败的趋势。
上月,天下兵马大元帅广平王李豫派遣副元帅郭子仪等在陕州西边的曲沃跟叛军作战,在新店击溃了叛军,追杀了二十里,消灭燕军十多万,尸体摆了三十里,安庆绪败退洛阳,一路朝着河北奔逃,而李光弼就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朝廷大将在外统兵征战,按照惯例,他的家属就得留守长安,其实就是作为人质以防大将叛乱,现在李府就是这么一个情形,一家老小都在朝廷的严密监控之下。
当然,这都是暗地里的布置,明面上,李老将军是极其受宫里信任和重视的统兵大将,其家人自然也受到超然的待遇,绝不会受到半点委屈和约束,只要不是太过分,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所以李少将军举办这次私宴不会有任何问题,更何况请的还是一群和尚道士,那就更不会有问题了。
老铁头和铁怀英还是第一次踏入这种深宅大院,多少有些拘谨,而李佑则不然,全程安静淡然,完全看不出半点紧张的神色。
等他们到达地方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大家要一起去拜见李少将军的母亲,也就是府邸的女主人王老夫人。
这是必要的程序和礼仪,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就一起带着礼物去给老夫人请安。
王老夫人在正厅接见了他们,在她身边的就是李少将军的夫人,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却是李少将军最小的弟弟李汇。
老夫人全程都是笑意盈盈的,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显得极为和蔼可亲,她出身于太原王氏,待人接物那是无话可说的。
轮到李佑时,老夫人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听说小哥也姓李,不知道却是哪一支?”
“这个却是不知,我自小就生长在道观里,听说是我师傅从外边捡来的,所以是哪一支我也不知道。”
“哦,那也是可怜的孩子。”老夫人露出慈爱的神色,“那可有什么凭证吗?或许我们可以帮你找找看。”
“多谢老夫人美意,不过还是算了,别说不好找,就是真的找到了也很尴尬,我现在也挺好的,师傅很疼我。”李佑笑着说道。
“人总要落叶归根的,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死后要埋在哪里,岂能一辈子都是稀里糊涂的呢?小哥有机会还是问一下你师傅才好,相不相认是一回事,知不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的,小子知道了,有机会我问问。”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李佑还能怎么说,只能点头答应。
“这才是好孩子。”老夫人笑眯眯地点头,又将目光看向铁怀英,“这孩子俊俏,很有英气,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禀老夫人,我叫铁怀英,今年十三岁了,下个月就满十四了。”怀英有些紧张地说道。
“才十三岁啊?”老夫人有些吃惊,“那你这孩子长得有些早熟,好好好,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只手镯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吧,你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
老夫人从手腕上退下一只白玉手环,要送给铁怀英,铁怀英有些迟疑,看向父亲,见他点头,这才是收了。
接下来老夫人又和老铁头说了几句话,唏嘘了几句,又勉励了几句,这才放过他们,让他们去李少将军的别院里聚餐。
说是别院,其实就在隔壁,是一座单独隔开的院子,是李少将军婚后的居所,也不算是分家,只是为了使用方便而已。
李少将军准备还是相当充分的,不仅准备了大量的食物,还叫来了长安城有名的梨园戏班“红袖招”前来表演,一边吃饭,一边听曲,还能欣赏歌舞,将文雅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
本来宴会还是挺欢乐的,哪知道举行到一半,有个家将匆匆进来轻轻在李少将军耳边说了一些什么,李少将军卓然变色,忽然掷杯于地,拍案大呼“朝廷真是糊涂,简直是拿军国当儿戏,自古岂有太监做统帅者乎?”
屋内的乐声戛然而止,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
“诸位,刚刚得到消息,朝廷任命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虽名为观军容使,却有监督诸军、节制九大节度使之权,可监领调度数十万大军,这与统帅何异乎?!”
事关军国大事,大家都不好发声,一时间场内有些安静,李少将军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依旧义愤难平:“不好意思,让诸位见笑了,诸位都是方外之人,对这些军国大事可能不太敏感,可我作为大将之子,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怕朝廷的平叛大业又要平添许多风波矣。”
“阿弥陀佛,少将军忧国忧民,令人敬佩。”慧沼和尚说道,“我等虽是方外之人,然而和少将军的心情都是一样的,都是希望朝廷能早日扫平叛乱,恢复大唐盛世,对于朝廷这样的任命,贫僧也是觉得有待商榷的,内臣坐大,就怕重演汉末旧事呀。”
“大师高见,自古太监得势都会祸乱天下,朝廷放着几十万的大军不用,却宠信几个內侍,真是令人恼火,若是内政也就罢了,现在还又要染指军权,欺我将门无人乎?”
他这话却是无人敢接,谁知道这里会不会有朝廷的探子,你李少将军说几句牢骚没事,因为你爹是大将军、副元帅,九大节度使之一,可我们不行啊,只要现在敢接,只怕明天就在大牢里了。
现场的气氛一时安静了下来,见无人搭腔,李少将军略略有些失望,勉强笑了笑,举起酒杯说道,“今日欢乐,就不谈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了,列位,接着奏乐接着舞,饮胜!”
“饮胜!”大家都举起了酒杯。
接下来似乎又恢复了欢乐的氛围,不过终究是坏了心境,李少将军愤愤难平,闷酒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就喝了个酩酊大醉,宴会也就草草结束了。
李少夫人安排马车护送他们回家,一路上气氛都比较沉重,大家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回到道观,关上大门,怀英去烧水准备洗澡,两人坐在正殿里喝茶解酒,老铁头这才叹息了一声,说道:“只怕这李少将军命不久矣。”
“为什么这么说?”李佑问道。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他本就抑郁不得志,内心愤懑,偏偏性情刚烈,嫉恶如仇,难忍污浊,却又无力改变,故而只能通过酗酒来发泄,岂不闻‘借酒浇愁愁更愁,以酒忘情情更幽’,内外交困之下,肝气郁结,岂是长久之计,不利于长生。”
“可以啊,老铁头。”李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回你看人挺准的,我也差不多是相同的看法,这人的确恐怕长久不了,将来不是会被太监玩死就得被自己郁闷死,估计还要连累他爹,一家人都不得安宁。”
“不会这么严重吧?”老铁头有些吃惊。
“怎么不会,自古宁惹君子莫惹小人,尤其是那些掌握大权的小人,分分钟就能把你玩死,骨头都不会留下的。你说他今晚说的那些话要是传到那些太监耳朵里,他们会怎么想?就算碍于规矩不好对他出手,也会算到他爹头上,只怕以后李老将军的日子不会好过了,本来就是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
“咦,奸宦当道,朝廷无能,只怕国将不国矣。”老铁头感叹着说。
“你以为那些大将军、节度使就是什么好人了?”李佑笑着说道,“如果不是他们太强,难以抑制,皇帝又岂会启用太监来制衡他们?安禄山和史思明不就反了吗?现实就摆在眼前,皇帝也怕啊。外强中干,朝廷空虚,自古以来就是取祸之道,皇帝信不过那些武将,又无人可用,就只好启用太监来制衡他们了,但太监得势,更加可怕,就此形成一个恶性循环,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那少掌门,如果你是皇帝,你会怎么办?”老铁头忽然问道。
“凉拌。”李佑翻着白眼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我还想顺顺利利地活到九十九呢。”
“这不是就事论事吗?”老铁头说道,“少掌门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如果连你都没有办法,那这天下可就真就悬了。”
“怎么搞得我好像救世主一样,我可没那么伟大,还是老老实实捉妖吧,过好我们的一日三餐,踏踏实实地吃饱喝足每一天那就可以了。准备洗澡睡觉吧,累了一天,困了。”
李佑起来打了个哈欠,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但愿道祖保佑,我们一家都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老铁头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对着大殿里的神像祈祷,世间千好万好,平安是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