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赠小狸奴
孙绎在徐朝阳书房里待了一夜。
他进去多长时间,锦云就在外面守了多长时间。直到日上中天,她才打了个呵欠,顶着两颗黑眼圈敲敲门:“孙……殿下,该出来了吧?”
接着就见门被推开,顶着同款黑眼圈的“徐朝阳”站在锦云面前。
好像受她传染一般,也打了个呵欠。
锦云的面容瞬间变得扭曲:“这下完了,殿下一夜没睡,肌肤得干涩好几日吧?快,去补个觉,今日恰逢书堂夫子告假!”
然,孙绎不为所动。
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孙绎将一筐画卷似的东西递给锦云:“这些找个地方存起来吧,好像是朝阳殿下收到的……嗯,情信?”
“啊!”
锦云闻言,忽然惊叫了一声。
面上逐渐浮现出怪异而警觉的神色,看了孙绎一眼,低声试探:“公公应该,没看过这些信和画上的内容吧?”
这些所谓“情信”的东西,徐朝阳一向懒得多看,也欣赏不来,所以并几幅别人赠的画作丢在书房蒙尘已久。其实区区几封书信而已,都写得隐晦羞涩,并没什么要紧的。
然……
这里头有个东西,万万不能让孙公公给瞅见。想起自己昨夜收拾书房,竟忘了这一茬,锦云简直恨不能回到昨天赏那时的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
孙绎用被黑眼圈框住的杏眼扫了锦云一瞬,淡声:“我没这个闲情逸致。”
“呼——”
锦云长舒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这番举止,简直就是明摆着告诉孙绎:这些书信和画卷里有不能让你孙公公知道的东西,而且非常重要。
这锦云好歹也是伴在徐朝阳身边多年,得了高贵妃认可的婢女。如果是寻常情信,断不可能导致她这样慌张……
“不过,”孙绎复有开口:“现在我有兴趣了。”
说着,他一把捉起竹筐中的某幅画卷。
未等锦云惊呼着夺回去,孙绎便将系在中间的锦绳一拽——
哗啦!
一副足有半人高的画像,展露在二人眼前。
画上是一名身着水红绣球戏猫图斗篷,挽着双丫髻的幼女。幼女细眉杏眼,银盘似的面容仿佛染着几缕红霞,下半张脸看不太真切,却知她笑得天真烂漫。
孙绎的双目陡然一瞪,震惊之色仿佛要从瞳孔之中溢出!
“这画上的人是谁?”
锦云知道事已至此,无法挽回。
只能微微抬了抬下颌,苦笑着开口:“公公识字,看看落款不就知道了?”
画幅的角落里落着双款:赠小狸奴,雷鸣。
雷指挥使虽是行伍出身,但他画技超凡。这幅画就是大顺四十七年,由年仅十二的雷鸣亲笔画就。
孙绎却问:“殿下的乳名……”
“这不是我家殿下的乳名!”
锦云忽然想起什么,把画卷抢过收了起来,又刻意重申:“公公知道的,我家殿下不叫这个乳名。”
的确,徐朝阳不叫这个名字。
叫这个名字的,应该是宁远郡主郭明月!
就在生辰宴那日,孙绎听到有人唤这个逗趣可爱的乳名,叫走了相逢一夜便温暖他整个冬日的小姑娘。毛茸茸的红色斗篷,灵动可爱如同她本人的小猫花样儿,深深印刻在他心里。
后来多年过去,他偶然听宁远候夫人唤郭明月时叫的就是这个名字。一眼望去,细眉杏目,灵动如斯,正是十五岁那夜在宫中偶遇的小姑娘。
可是……
孙绎抿唇:“不是朝阳殿下的话,雷指挥使为何送画?这画又为何出现在殿下书房!”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锦云后退两步,坚决不肯妥协。
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殿下、雷大人和明月郡主三人都在书堂听学时拿错了吧?”
说罢,她抱着一筐画和信逃也似地跑了。
雷鸣送画给郭明月,还被徐朝阳冒领……
原本溜圆的杏眼被孙绎眯得愈发狭长,他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但倘若不是如此,一切又都说不通了。
还有一个答案,其实早已在孙绎脑海中成形。
但他不愿顺着这个答案细想下去。
或者说,他没勇气这么做。
……
徐朝阳那边倒没在书房里窝那么长时间,夜里看了几篇日记之后就把本子合上,然后将东西一样一样依着原位放回去就离开了
晨起,她揽镜自照。
不由叹息:“唉,果然昨夜晚睡了一阵儿,多想了几件事情之后肌肤就不太光亮了。”
“阿伴啊,给我拿雪花膏来!”
昨夜那本日记,吐露着孙绎从未对任何人言说过的心声。那真真切切的文字,仿佛僧院佛前的木槌般轻敲在徐朝阳心上。
或许是因为她用了孙公公的身体,所以情不自禁地便要与他共情……
她挺心疼孙公公的。
而且孙公公除了郭明月以外,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徐朝阳暗下决心,过几天就把自己书房里的藏书都想办法送给孙公公,如果他还嫌不够,她还可以去宫中的“藏书阁”中给他搜罗,那里是书籍经文的宝库,什么绝版都有!
这时,阿伴推门进来。
他手里端着个托盘,里头除了雪花膏外还有一个细小的竹筒,打开来看到是封简易信笺。
阿伴道:“这鸽子半夜飞回来的,应是公公自宫中传信儿。阿伴不识字,劳烦殿下亲自看看吧。”
“哦……”
徐朝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可不记得自己殿内驯养了鸽子,只怕这孙公公在宫内的势力格外庞杂,以至于他用自己的身体都能搞到认路到孙府的信鸽。
展开信笺,徐朝阳看了几行便眉开眼笑起来!
她笑眯眯道:“孙公公信中说,让我这几天不必再呆在孙府了,多出去逛逛,上醉红楼听听曲儿什么的。”
“给我拿银子来,说好要给秋香姑娘赎身,一直也没逮到机会呢!”
徐朝阳大手一挥,这就起身出发。
阿伴不敢相信:“殿下,您您您,您可别诓奴才呀?”
“诳你作甚?”
徐朝阳走得大摇大摆:“放心吧,我已经清楚孙公公的难处了。从今往后,我只会帮助他,绝不再坑他。”
……
孙绎从未有如同今天这般焦心的时候。
他算计着自己昨天下午放出去的鸽子现在怎么着也该飞到孙府了,可是互换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难道朝阳殿下收到信笺的第一时间,不是乐呵呵地出去惹事么?
这么多次互换,孙绎早就了悟了一个规律。
只要徐朝阳用他的身体惹事,并且有人口头或者动作乃至心里对她进行威胁,孙绎本人就会马上换回去帮她抵挡这场灾祸。
对调一下也是差不多的原理,只要徐朝阳在她自己的公主身体里对任何东西产生抗拒,孙绎也会马上换过来帮她承受。
总之,只要徐朝阳掌握了这个规律就可以为所欲为……
但徐朝阳至今尚未有所发觉,孙绎自然也不会把这种相当于自己弱点的事情告知于她。
可是!
他现在急于互换回去,方便亲自调查了解一些事情……
真的,再也等不及了。
忽然间,孙绎瞥见徐朝阳寝室书桌上有一枚未放的筒状烟花。
他若无其事地拿起把玩,果然听到锦云开口:“公公小心些,这是信号烟花,咱们朝阳殿一燃放,雷鸣大人就来了。”
哦?
孙绎脑中忽然有了一个绝佳的妙计,让他完全不必再次互换就可以达成目的!
二话不说,走到院内引燃信号。
锦云:“???”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雷鸣赶来。
他向孙绎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语调却带着几分不爽的调侃:“微臣……参见有史以来最没良心的朝阳殿下!”
孙绎知道雷鸣为什么这样说。
因此熟练地莞尔一笑,推了雷鸣肩膀一把:“瞧你说的,那天我不是太着急了,口不择言嘛?该打、该打!”
说的是宫宴那天徐朝阳为了不让孙绎挨板子怼雷鸣一事。
那刺客后来查出的确不是孙绎安插的人,可是再往深处就什么都查不到了。纵然雷鸣因为这事忙得不可开交,却仍随叫随到,足以见得他对徐朝阳用情确实不浅。
可徐朝阳似乎对雷鸣没有半点儿男女之情。
准确来说,徐朝阳好像就没长那根筋!
孙绎想到这里,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今日要跟雷鸣核实一件重要的事情,关乎自己整整十年究竟是否爱对了人……
遣散包括锦云在内的所有宫人,孙绎拉着雷鸣来到院中凉亭。
他学着徐朝阳的样子,弯着唇角俏皮一笑,凑上雷鸣耳畔:“你知道吗?昨夜锦云帮我收拾书房时,找到一幅画!”
“什么画?”
雷鸣很久不画画了。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画画,就是在徐朝阳五岁那年的生辰宴上当众临阵发挥,为她作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像。
可惜啊,她都没等那画画完。
就披着红色毛茸茸的小猫斗篷溜出太和殿玩去了……
那时的徐朝阳充满着孩童稚气,却也灿烂明媚,如同初晨一轮尚未完全露脸的小太阳。只消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便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听孙绎描述完那幅画,想起当时的小太阳。
雷鸣脸上绽开幸福的笑容:“是啊,当时我送你这幅画,落款还是‘赠小狸奴’来着。可惜……你现在已经不叫那名字了。”
“要不,现在就让锦云备好笔墨纸砚,我再给你画一幅新的吧!”
他说完,一抬头。
只见“徐朝阳”的脸色已经如同粉刷了数十层却还是不够的墙壁,白里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