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7 章 成，长（下）
“再后来，就是老房子拆迁的那个事儿了。”女人的话，将陈海从思考中拉回了现实。“本来老房子拆迁，是一件挺开心的事情的。这个钱，如果是我妈准备留着养老，那我是一句话没有。可是我妈嘴上这么说，私下里却把钱给了她的宝贝儿子，还让我不要惦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生老病死都不用我再操心。”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要是再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她了。大家都以为我是因为没有拿到钱，所以才和我妈闹翻了。但是谁又知道我自己的真实想法，谁又真的在乎呢？我是想要钱，谁不想要呢，可是如果那钱是我要拿自己的骨肉亲情来换，出多少钱我都不稀罕。我要那笔钱，只是希望我妈和我哥能像以前那样当我是一家人。”
“这些话，你有跟你妈和你哥说过吗？” 陈海问道。
女人漠然地摇了摇头：“如果我说出来了，那还有什么意思。所做的一切如果都不再是出于本心，那这些不都失去了意义吗？”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你老公说，而选择和我一个外人说呢？”陈海继续问道。
“我老公？”女人冷笑着摇了摇头。“我老公是独生子女，我知道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妈和我哥当做过一家人，他又这么能对我的想法感同身受呢？当初分拆迁款的时候，他就是撺掇我回去争的主力军，我要是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恐怕只会笑我天真吧。”
陈海又一次被女人的话震惊。在陈海心里，结婚是件好事。两个人，一男一女，愿意结为合法夫妻，共同生活，一起欢笑，又共度患难，人生虽然孤苦，你们两个人有商有量，互敬互爱，必觉幸福。
结婚以后，夫妇两人可以共同拟定目标，由理想、计划、奋斗，使理想成为事实，而获得无穷的乐趣。
可是眼前的这个过来人，却在用着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诉陈海，夫妻之间，有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将就，还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隐忍。他不明白，如果两个人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做到真心相待，那为什么还要走到一起。
“你们是俩是夫妻，每天晚上同床异梦，你难道不觉得可怕吗？”陈海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陈海，而是反问道：“你还没结婚吧。”
陈海点了点头。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等你到了需要结婚的年纪，你就会知道。大部分的人结婚并不是因为爱，其实都是两个人之间的互相将就。结婚双方都知道，在世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的另一半，既然到了年纪，不如就选择一个合适的人吧。即便双方都知道，即将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不是自己爱的那个人，但是我们擅长给这样的婚姻一个符合世俗审美的包装，并给这个包装起名叫做门当户对。”
见陈海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女人接着解释道：“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和我妈妈断绝母女关系的架子吗？固然有我对我母亲和我哥哥不满的原因，但是其实还有向我丈夫表明我和他是站在一条船上的态度的想法。如果我不这么做，这个大家都矛盾就会渗透到我和我丈夫之间。不过，说了这些你也不会懂的，等你以后结婚了就知道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陈海试着问道。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对我母亲和那个家，都是又爱又恨。我恨我妈妈，我恨她要把我生下来，我恨她既然生了我，为什么不能对我和哥哥一碗水端平，我恨她让我在我哥哥嫂子那里变成了只在乎钱的混蛋，我恨她让我哥哥变成了现在这样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样子。但是现在，她都不在了，我要去恨谁呢？”
“她不是有两个宝贝儿子吗，怎么现在人死了，那两个宝贝儿子连回来见她一面都不肯。”女人半是讥讽，半是不忿地说道。女人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眼中涌出了泪水。她的双唇紧抿，仿佛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泪水仍然从她的眼角滑落。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女人用浓重的鼻音问道。
陈海摇了摇头，说：“真的很奇怪，在医院里，也有很多病人和病人家属都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可是无论从生活经验还是思想高度，明明我才是那个缺乏的人，为什么你们都喜欢问我呢？我给不出答案，因为那个人永远不可能是我，我也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决定的背后，到底蕴藏着些什么故事，什么样的情感，什么样的现实。所以我没有办法真的设身处地替你们做这个决定。但我知道的是，身为成年人，要为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买单，你我都不例外。”
“但是我想，你既然问了我，说明你其实是在犹豫要不要原谅你妈妈对吗？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如果你还在犹豫，那么我建议你去看她一眼，因为现在真的已经是看一眼少一眼了。当你以后见她只能通过入梦的方式，我想，你会留下一身的遗憾的。”
“我不是在劝你原谅你妈妈，我更希望你能放过自己。我想你现在之所以不敢去殡仪馆见你妈妈，除了对你妈妈的恨，还因为你自己的自责和愧疚吧。”
不管女儿曾经多恨，知道自己妈妈痛苦离世都不可能毫无波澜。中国人说人死为大，除了因为死亡是死者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之外，还因为死亡意味着生前所有的恩怨，在此刻全部一笔勾销。一切的恩怨情仇，在死亡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如果只是单纯的恨，此刻或许会兔死狐悲地觉得空虚，并感叹一句人生苦短。但是对于亲人来说，当一切仇恨烟消云散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悔恨和遗憾了吧。
听了陈海的话，女人扭过头去，泪水再也阻挡不住地喷涌而出，胸膛止不住地上下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