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半死3
张瑾沉默了。
身边的使臣还在喋喋不休,张瑾掀帘的手就这么顿住,眯着眸子打量她,少女支着下巴,笑容无比灿烂,一脸“我今天就霸占你的马车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啊”的表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看这样子,只怕是等他有一会儿了。
宫宴快散时,她借着酒意先行退场,随后众臣才散,想必就是那时,她已经换好衣服偷偷钻进他的马车了。这又是在闹什么
张瑾稍稍仔细一想,立刻就能反应过来她的意图,今目她行事反常,屡屡在宫宴上对他表示关切,以致于那使臣竟也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当众奚落赵澄。她怕是料到这使臣要来找他
张瑾的停顿也不过只有短短几秒,他何其聪慧,立刻平静地垂睫,假装车内什么都没有,掀帘进去
她仰头望着他,立刻地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个位置来
张瑾坐下。
“哎,张大人您请留步不知可否详谈
那使臣还欲拦他,就听到张瑾冷淡的声音,“我饮酒头晕,多有不便,还是请回吧。
他话音一落,袖子就被扯了一下
身边挤着他坐的少女拽着他的袖子,眸子明亮地望着他,悄悄指了指外面,又用力点了点头,示意他真接答应人家。张瑾:“’
她是想用他挖坑。
事后若是过河拆桥、倒打一耙,说他勾结别国意欲叛国,他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张瑾虽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臣,但这不代表他毫无底线,人在其位,也曾做过不少患民之事,除却挡路的政敌,他从不屑于做损人不利己之事,更绝不会卖国。和这个使臣搭上桥,并不算什么好事,或者说,以大昭国力,也不至于一定非缺这点好处不可
还是先回府,顺便知会梁毫来张府接她,把她带回宫去
张瑾想抽回袖子。
扯了扯,没扯动。
她用力拽着不放,还顺势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近距离地望着他
“爱卿配合一下。”她悄悄在他耳边说,说完,还故意吹了口气,将他鬓边垂落的碎发吹得微微拂动张瑾:“
张瑾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知道她又是在跟小孩儿一样找他耍赖,沉默许久,还是无奈地轻叹一声他开口道:“此地人多眼杂,若有什么话,去我府中详谈
那使臣没想到对方态度又忽然改变,登时大喜,连连应了,心里暗道:终于能找到机会了,看来这位传言中很难接近的张司空,也是有所贪念、能被利益收买之人,只要是这样,那就好办了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徐徐往前行驶
拐过主街,人流逐渐稀少,张瑾终于开口道:“陛下又私自出宫,既为人君,便不要如此肆意妄为。姜青姝无所谓他怎么数落自己,反正他现在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将手肘架在他肩上,挨着他懒洋洋地笑:“朕这也是信得过爱卿,若是换了别人,朕还不敢这样乱来。反正爱卿府上朕都去过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陛下想让臣和漠北使臣谈什么
“先看看他想谈什么,议和之事,他们想献上金银器及战马一万匹,朕倒是不稀罕金银兽皮这些,对那些马很感兴趣。美青姝前段时间认真研究了一下战报
因为同样都是打仗,这一次的消耗和她以前玩游戏时相比,这次明显要多很多,就算国库最近还比较充裕,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次战事虽告捷,但取胜的一方面原因是她派的兵力够足,毕竟是登基以来的第一场战事,外加藩镇造反,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国家必然进入长久内耗,还会引i起其他乱子。是以,她调用的大军足有二十多万人,但通过伤亡比例,也稍微能看出骑兵的作战力还不够强。骑兵的战力和什么挂钩
战术、装备、马匹。
姜青妹虽不是历史专业,但也对马的重要性有所了解,中原马匹大多数体型瘦弱、耐力差、不耐热受寒、不搞长期作战,反之,西域漠北等地马匹体格健壮,耐力和速度皆为上乘,那边的游平北军时常劫掠对方边境,偶尔能缴获一些战马,供给精锐部队使用,加上经验更足的原因,所以同样是一起作战,平北军这一次的伤亡就少很多。她又查了查本朝的战马数量,只能说在及格线,并且质量普遍不行。
她说:“联相信爱卿是聪明人,稍后就看你发挥了,如有必要,可以适当答应他们的条件,总之先看看他们的筹码。张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陛下提前准备多久了‘
她绝不是今目临时起意
姜青妹假装没听见,自顾自道:“爱卿方才应允了他们,那就说明是答应朕了。
“陛下稍后怎么避开他们
“朕有准备。
她从袖子里掏出个面纱。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脸“你看我聪明吧”的表情,认直道,“稍后联就扮成你的泰茶待女,就算他们有所怀疑。谁又能想得到皂帝会出现在爱卿府上,这也太莞唐了。张瑾:“
你也知道你很荒唐啊。
张瑾闭了闭眼睛,语气有些无奈,“陛下再有这样的举动,臣也不会再配合了。
”好。
“
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说完,她还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空气安静了片刻,许久,张瑾克制隐忍的嗓音才响起。
”陛下。
”嗯
"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姜青姝扬了一下眉梢,心想更亲密的动作都做过,现在倒不许她碰了。她收回手来,端正坐好,张瑾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在远离,稍稍偏头,看到她困倦的侧颜她抬手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又说:“明日无早朝,朕今晚就不回宫了,就在卿府上借宿一夜吧,之前阿奚住的房间空下来了吧朕想住那间。张瑾:“
[司空张瑾忠诚度-1)
马车很快抵达张府,姜青姝率先掀帘跳下了车,驾车的马夫这才发现车上多了个少女,简直目瞪口呆,又看向自家郎主后者神色平淡,负手踏入了府门。
美青姝没学过侍女礼仪,但每日见着那些宫女,少说也能模仿个八分来,走路时微微垂眼望着地面,稍稍滞后张瑾两步,那使臣前来时,看到她时也未曾起疑倒是周管家,眼见郎主带了个女子回来,正觉得疑惑,这身形越看越眼熟,一下子惊觉这是何人,同样也是目瞪口呆。这这这皇帝怎么又来了
以前这皇帝次次都是奔着小郎君来,现在小郎君早就走了,那她怎么还
周管家下意识联想到那日早上发现的郎主弄脏的贴身衣物,前一日郎主一直在宫里,回来时似乎也有些怪异,他瞬间心脏砰砰跳,又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低骂道“莫乱想!莫乱想!”,定了定神,连忙走了。另一边,张瑾和使臣进了书房,姜青姝沏好两盏茶,小步挪过去,一一给他们呈上。
烛火摇晃,映在三人的脸庞上,
她听到那使臣殷勤道:“听闻司空才而立之年,如此年轻便位列相位,已是极为少见,如今您又位列三公,简直是前无古人。在下久闻大人之名,今日有幸与大人秉烛夜谈,当真是在下的福分。真是会拍马屁,
张瑾神色冷淡,对这些恭维毫无反应,只道:“有何要事,不妨直言。
那使臣忙道:“此番前来,实是有个不错的买卖,想与大人商量。
他详细地说了一番,姜青姝抱着托盘退到角落里站着,也一字不落地听着。
果然跟马有些关系
漠北此番意欲休战,要献上一万匹马来大昭,看似充满诚意,实际上他们打的是另一个主意一一如果能趁此机会买通大昭朝廷内的一些权贵,与之暗中交易,则是好处多多。漠北的战马虽好,但到底气候极端,土地贫瘠,缺少粮食,装备上也供给不足。一匹好马千金难求,而以大昭地大物博、金银之多,如果他们能用少量战马换取更多的粮食装备,那自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河朔三镇靠近边关,且财政粮食早已自给自足,不必需要朝廷拨款,自然朝廷也很难管到,曹裕之前就是这么和他们合作的。如今曹裕被诛,三镇军防事暂时落在左卫大将军闻瑞手里,若稍加打听,就知道大昭朝廷党争异常激烈,闻瑞明显就是张瑾一党的人,以张瑾马首是。这买卖完全可以继续
”在下事先得知,如今贵国兵权,除却边境的平北、镇西二军,统领折冲府兵力的武将部分皆以大人马首是瞻,其次便是赵柱国一家。那使臣微笑着道:“政事上,天下无人能与大人比肩,然而兵力上,几方互相水火不容,大人之势尚未完全压倒赵家和平北镇西军,想必大人也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吧美青姝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这使臣没有说的太明显。但画外音已经昭然若揭
他在替张瑾考虑算位称帝的事
张瑾作为文臣,已然是登峰造极,但是拿笔如何比得过拿刀剑,真正令当权者忌惮的,是兵权。
如果张瑾想篡位称帝,一旦这些手中握有兵权的武将不服,就会立刻反他,而他掌握的兵马虽可以对抗,终究内忧外患不止,不够稳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解决掉这些人,将全国大多数兵权握在自己手中
那时,帝位于他,就如同探囊取物
与人谈判,自然是抛出最诱人的筹码,一个人若没有野心,自然不会爬到像张瑾这么高的位置上,而若有野心,在已经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情况下,又为什么不更进一步,成为主宰江山的帝王张瑾会心动吗
如果她是他,她会心动。
姜青姝抱紧怀里的托盘,目光落在男人被烛火照着的背影上,心底却冒着一股塞意。
张瑾的坐姿端正挺真,白玉般的手指正托着茶盏,听闻那使臣的话,手却依然平稳如常,慢慢呷了一口茶水。他微微感眉
一是因为,这小皇帝沏茶的功夫的确是不怎么样,一看就是头一回做;二是因为这使臣说的话,的确如他所料,句句带着谋反的暗示。她也听到了
张瑾并不想让她听到这样的话,君臣猜忌在所难免,但不能随便挑到明面上来说,如果不是她抱着他的胳膊耍赖,他也不至于松动,答应她这么荒唐的事。这使臣说的对,他若有称帝的野心,他还要筹谋更多
可惜
他不想
张瑾没有主动称帝之心,说到底
,觉得无趣罢了,帝王将相,有何区别他历经两代帝王,又从她们身上看到了什么令他渴求的东西-没有
走上这充满尸骸的权势之路,从一开始就是被迫为之
如今,不过是一次次被推着往前,因为不进则退,不退则死
他被先帝选中,若不铲除阻碍,死在牢狱里的人就是他;先帝欲在驾崩前杀他,他若不抗旨,便化为了一具枯骨;小皇帝登基后,他若不一举杀掉上任中书令再将她软禁,那么王谢赵等家族势必乘势而上,反过来压制他现在再进一步,就是帝位。
没有必须将他推上帝位的理由,他皆不会迈出那一步,这也是他答应过阿奚的,无论怎样弄权为政,都不要成为初心里最厌恶的那类人。一乱臣贼子,孤家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