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死则同穴2
赵玉珩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拦。
正如他一直以来,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做这么多。
他这一生,看似风光无限、地位尊崇,可这世上有很多的事,并不是荣华富贵所能解。譬如,他也曾幻想能有个和正常人一样健康的身体,而非早早便被郎中断定活不久。
当时才十岁左右的男孩,永远记得当时周围的人悲悯的神情,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却可以看懂他们眼神中代表的含义。
有人在惋惜: &34;世代出名将的赵家怎么会有个这么体弱的孩子看来永远也上不了战场了。&34;有人在考虑利益:&34;看来他只能当一辈子的病秧子,家族是永远都指望不上他了。&34;还有人在嘲讽: &34;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看来中看不中用,真是给赵家丢人。&34;尽管竭力忽略,但这些议论近乎伴随着他未来的每一日。
早早就看淡生死的少年,被人当作是将死之人,亦从不说什么,在清净的院落里独修,这才养成了清冷淡漠的性子,亦养出一身惊艳于世的才能。
但这样又能如何他的短命早已注定。
他熬啊熬啊,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来熬,看淡一切,从不奢望能得到太多,想着以一种干脆利落、不带遗憾的活法熬下去。
这样死了,便不会不甘心。
偏偏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熬过了二十岁,大概快熬到头的时候,却忽然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有了牵挂,舍不得死了。
若说离不开她,倒也不至于,可偏偏,她又那么好,以致于往后的每一面都令他无比怀念,明明紫宸殿和凤宁宫相距不远,他和她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好不容易等到了她来,却又总是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但他依然理智。
帝王和君后的身份,能压下他无数次头脑发热,他只要想着她还不够那么喜欢他,她身边还有别人,她或许也想杀了这个孩子,他就依然能将那个情动意乱的赵三郎与自己割裂开,继续冷静地对待所有事。
一个月前,赵玉珩见过王璟言。
当时他们商议的,乃是谢安韫谋反之事,王璟言将自己所知的、昔日与王家联系紧密的武将名单说出,王氏一倒,这些人越发依附谢家。
>王璟言并非是一个性情温柔之人,当年他是富贵风流的小侯爷,也绝非好接近之人,赵玉珩极其擅于观察人心,便能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些许其他的迹象。
他喜欢陛下。
然而爱人者犹如刀尖行走,无非将性命托付于他人,王璟言约莫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问他:
&34;你有没有想过,你腹中这个孩子…会让陛下无比忌惮&34;
“想过。”
&34;那你为何——&34;
赵玉珩淡淡说: &34;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34;王璟言沉默很久,便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说,陛下的紫宸殿内,有一颗为他准备的毒药,可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流产,并且不会怀疑其他人身上。
他说,陛下身边的人催促了她好几次,让她尽快下手,不要给君后生下皇太女的机会,但陛下一直都拖延,迟迟没有做下决定。
他说,陛下拖到了今日,如今月份大了,已经没法流产了,剩下的办法就是早产生下死胎,或者是一尸两命。
但是连流产都迟迟不下手的君主,真的能狠下心来让君后早产吗不会的。
王璟言说: “所以,你尽管去放心地帮助陛下铲除谢氏一族,不必担心事成之后陛下会对你下手,往后你们赵家权势自会再上一层。&34;
赵玉珩平静地注视着他,倒是笑了, &34;你为何告诉我。&34;王璟言低声说: “我欠她两条命。
第一条命,是在他在郭府刺杀她,她亲自饶了他;第二条命,是她以手握剑挡在他面前,才让他没有被张瑾杀死。
王氏的覆灭是成王败寇,他可以怨恨,可他自己的债,却再也还不清。
&34;若能让你安心帮她,至少……我可以少亏欠她一些。&34;他这样说。
果然,又是一个以为赵玉珩会担心帝王猜忌之人,赵玉珩也并未说什么,只看着转眸望着窗外的树影,“嗯”了一声。
也多谢王璟言告诉他此事。
令他知晓,她并非是完全不忌惮赵家,只是因他而反复心软,下不了手。
他的七娘,在努力做一个摆脱世族控制的好帝王,只是骨子里太过善良仁慈,能将屠刀对准
其他人,却没有办法对准他。
没有关系。
七娘她还小,今后还会有很多时间慢慢长大,长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他知道她对他还有真心,那就已经足够。
至于现在的她,实在下不了手,那便由他来吧。
本该冷酷斩杀后患的君主,选择了温柔与心软;而本该拼命保全自己的君后,选择了牺牲自己,
成全他的主君。
他们竟然倒过来了。
赵玉珩
想过许多,知道她夹在他与皇权之中左右为难,且她身边还有其他人,并非非他不可,才替她做下这个选择,他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她早就已经选了。
她选了他。
她从来没有想放弃他。
赵玉珩胸腔颤鸣,咳得撕心裂肺,攥着扶手的指骨一再泛白,咳着咳着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
霍元瑶端直地跪坐在地上,双手交叠着按在身前,微微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第一次如此失态的赵玉珩。
&34;表兄……&34;
她失声唤。
赵玉珩闭着眼睛,侧颜在宫灯下略显得冷峻,眼尾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水光。
&34;呵。&34;他发出一声嘶哑如气音的低笑。
&34;她不该选我。&34;
选一个将死之人,而令自己陷入危局,纵使她有能力解决往后的那些困局,可那又该多辛苦、多艰难
他的七娘,为了可以早日掌权,总是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他何其心疼。
她为什么还要在乎他呢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让他临到头来,突然就这么放不下,好想再好好抱一抱她,好好地看看她的脸。
上天何其残忍,若他今日死了,也定是抱憾而死。赵玉珩紧紧闭着眼睛,连呼吸都在打颤。
而他面前,谢安韫也早已听完了霍元瑶的话,他神色已经从怔然,到难以置信,最后成为了咬牙切齿地恨。
他刚说她无情,她就对着另一个男人有情给他看。他又被她狠狠地打了一耳光,打得极其响亮,连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谢安韫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抚掌道: “啧,
真是令人感动呢,好一个一个要死、一个不让死,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极为讽刺,笑容有几分失控与癫狂, &34;赵玉珩,你何必做出这副虚伪的样子,她费尽心机地不让你死,你是不是很得意&34;
谢安韫已经要气疯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赵玉珩现在死不成,应该对他更有利才对,他为什么还要这么愤怒
他越愤怒,他就越像个笑话。
像个跪在地上拼命乞讨,都得不到别人不要的东西的可怜虫。
谢安韫恨不得砍死他,赵玉珩平息片刻,抬眼看着他,忽然笑了, “谢尚书何必心急,你的败局已经注定。&34;
&34;你什么意思&34;
谢安韫惊疑不定地盯着他。
他还想干什么
赵玉珩朝他微微一笑,突然从袖中掏出一颗红色的药丸。谢安韫面色骤变,眼疾手快地伸手想拦,但对方到底是快那么一步,迅速喂到口中咽了下去。
“表兄不要!”
一声惊叫陡然划破空气,一边跪坐着的霍元瑶猛地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前扑去。然而她终究晚了一步,整个人重重地跌落在他脚边,只来得及扯住男人冰冷的手腕。
她仰起头,眸色惊恐不已,双手用力地抓着他,语无伦次道: “你吃了什么……那是什么……表兄你等我,我去叫太医……我去叫太医……&34;
霍元瑶急哭出了哭腔,一边说着,一边想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去。但她实在是太慌张,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殿下手中还会有药这又是哪里来的药为什么她在他身边这么久,竟然完全不知道!
霍元瑶万念俱灰,双手不住地打颤。
她辜负了陛下的嘱托,表哥要出事了,这一瞬间,她甚至无助到开始想念起远在边关的兄长,如果阿兄还在殿下身边,肯定比她能保护好殿下
“不必了。”
赵玉珩的嗓音嘶哑,低咳了两声,垂睫看着她泪流满脸的脸,平静道: “瑶娘,你认识表兄这么久,应该知道,但凡我要做的事,都没有人能拦。&34;
>
这颗药,自是他要求王璟言从紫宸殿中寻机偷换出来的。
王璟言以为他要换药,是为了以防万一,防止女帝还是要对他下手,可他们又怎么知道,早在他选择清醒地沉沦时,就已经将杀自己的刀交给了她呢
情爱于人,莫过于毒。
赵玉珩渐渐感觉到腹痛,他的抬眼望着谢安韫,眸底酝酿着冷静的嘲意, &34;还不动手吗谢尚书。&34;
谢安韫脸上的癫狂渐渐消失,他盯着赵玉珩,活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如果说,谢安韫是对着别人发疯的疯子,那么赵玉珩此刻在他眼里,就是另一种极端的疯,他冷静而理智,残忍地对着自己疯。
谢安韫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他看着赵玉珩,冷笑道: &34;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便现在送你一程!&34;
他蓦地拔剑,剑身带出一道令人心惊的雪光,猛地朝赵玉珩的脖颈挥去,许屏惊叫一声扑过去,背后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她忍着疼,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 “快来人!来人护驾!君后遇刺!”
外面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许屏的呼
喊声一响起,他们就猛地冲了进来,谢安韫一次未中,还想挥剑再砍第二剑,然而他的剑还没落下,为首的将军看到这一幕,猛喝道:&34;谢尚书刺杀君后,大逆不道,给我拿下!&34;
一拨人迅速挡住赵玉珩,另一波人朝着谢安韫冲去。
谢安韫冷笑一声,一个士兵持剑朝他挥去,却被他反手一剑砍倒在地,喷洒的鲜血犹如薄雾,顷刻洒满了殿中地砖,谢安韫冷笑道: &34;发信号通知他们,即刻动手。&34;
他带来的甲士与之缠斗起来,其中一人得令,迅速发出响箭。以此为讯号,暗中蛰伏待反的士兵听到动静,从暗中齐齐冲出。谢安韫提前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