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眼前人4
八月初十,前方战事终于有了进展。
行宫的那一夜终究短暂,从那以后,姜青姝就再也没有和赵玉珩度过那么静谧又温情的一夜。服侍君后的宫人尚且忧虑,担心帝后感情疏离,但赵玉珩似乎并没有很操心这件事,继续安静地养着病,闲暇时便抚抚琴、看看书。
赵玉珩有经世之才,在宫中之时他很少做些什么,但在行宫的日子里多了不少闲情逸致,便又写了不少诗文出来,还相继写了诸如玉藻帖、晴素帖之类的文稿字画出来。
这些作品,后来传去民间,亦是惊艳世人、流传百世。
甚至百年之后,后世有不少学者文人还特意研究了这一段时期,对其评价极高,更有人以模仿其书法走势、文章风格而自成一派。
此乃后话。
如今,赵玉珩的身体总是不见好,临盆的日子越近,御医们便越是焦急,秦施试了不少方子,姑且摸到了些许门路来,上报到御前,皇帝那边的意见都是以君后为主,除了派来照顾的人多了起来,也没有多余的关切。
主要是姜青姝太忙了。
自八月开始,她都处于一种高压且忙碌的状态,原本在万事上颇有些从容漫不经心的小皇帝,在八月之后逐渐裹上一层杀伐的外衣。
西北传来军报,粮草果然被劫。曹裕果然有鬼。
纵有提前准备,但几百兵士绝不足以抵御节度使手中兵力,粮草全部被劫,赵弘方重伤,携残兵二十七人向驻守蔚州的守将屈仞求助,屈仞是平北大将军段骁部属,确认其身份之后开城门收留。
而确认这二十七位残兵身份之后,向朝廷奏报的名单之中并无霍凌的名字。霍凌可能已战死。
姜青姝心底一沉,觉得这样的结果很是荒谬。
一方面,那么纯良真挚、英武勇敢的少年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实在是太令人心痛惋惜,一方面她又觉得,以其武力和军事属性,实是不应该死得如此轻巧。
她命人暂时不要告知君后,但又觉得赵玉珩消息灵通,这大概瞒不过他,便也作罢。但这件事,也没有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
毕竟这本就是一场赌,她对赌输了也早有心理准备。
但赵氏子弟办事不利,接下来的主动权就自然落在了张瑾手中,她甚至不能确定张瑾是否早已料到必败,或许这是
张瑾早已挖好的坑,她有所预见,到底还是一脚踏进坑里了。
朝会散后,军机重臣悉数留下,紫宸殿内依然是一片肃穆压抑。
张瑾垂袖立在殿中,站于众臣之首。
当初尚书省两位仆射,左仆射张瑾看似检校中书令,实则就已将中书省握于手中,名为检校,实为实职,手中实权堪称恐怖;而右仆射谢临虽在实权之上略逊一筹,但其为一品太傅、几朝元老,为世家势力之首,门生遍布朝野,也不可小觑。
二人分庭抗礼,难分伯仲。
然而,自谢临被褫夺太傅之位之后,便不再能与张瑾分庭抗礼,且军务之事,以谢临为首的文儒皆不擅长。
此时殿中,便只回荡着张瑾一人的声音。
“臣以为,先率十万兵马自汾、岚、代三州方向行进,绕行至幽州镇附近易州,前方为平北军,后方是朝廷增援,幽州自不敢轻举妄动。&34;
张瑾神色冷淡,直视舆图,沉声道: “且易州守将袁毫、涿州守将祝文华与曹裕往日虽有少量来往,但其态度暖昧,未曾表态,想来是在观望曹裕与朝廷之间的胜算再行决定。&34;
“袁毫胆小懦弱,难以经受朝廷施压,大军而来,势必开门相迎,而祝文华心思沉稳诡谲,臣以为,如此一来,可令祝文华误以为袁毫以投效朝廷,此为施压。&34;
姜青姝认真听着,问: “祝文华可有亲族在京中”薛兆上前应道: “回陛下,其子及侄儿正在国子监就读。”“抓起来。”她道。谢临皱眉,抬首道: “陛下,其子无辜……且是学生……”
姜青姝正看着军报,闻言头也不抬,平静道: “卿猜,他为何敢送自己的儿子在京中无非料定朕仁慈懦弱,不敢动手。&34;
&34;陛下……&34;
&34;薛兆,即刻执行。&34;
薛兆抱拳道: &34;是。&34;
众人面面相觑,颇有几分惊色。
随后,姜青姝又抬眼,俯视着下方众人,微微一笑道: “可告知祝文华,若其为反贼,其子为反贼之子,自然无法活命,反之,其若配合朝廷,战事结束之后朕会重重褒奖,并授予其子合适的官位。此外,朕对祝文华如此胁迫,对袁毫而言也是一种施压,袁毫不知祝文华
是否妥协,自会谨慎为上,多加配合。&34;
一片寂静之中,张瑾当先平静开口: “陛下此举考虑周到。”
&34;好。&34;
姜青姝继续垂眼,翻阅面前的条陈,继续问: “十万大军,众卿谁愿前往”
左卫大将军闻瑞早已准备多时,闻言抢先一步上前,单膝跪地道: “陛下!臣愿率军出征!”
谢安韫眉峰不动,余光淡淡掠
向一侧的郜威,郜威立刻意会,上前道: “陛下,臣也愿意!臣早年曾在那一带作战过,自认为比闻将军更熟悉漠北,且那里荒漠较多,地形复杂,不适合骑兵作战,
臣以为臣可率步兵三万,分拨前往。&34;
闻瑞冷哼: &34;漠北不适合骑兵是谁说的若战术得当,依然能打。&34;
郜威反驳: “军情急迫,不可儿戏,闻将军自是自信,但若如这次赵将军一样出事又如何”
赵德成闻言皱眉,不满道: “八百兵士迎战节度使曹裕,自然生死难测!此举本为试探,郜将军以此事来说,怕是不合理吧&34;
郜威表情不屑,不再与他们争辩,继续仰头望着上方的女帝,再次道: “陛下,臣请率军!”姜青姝没想到谢党都这样了,居然还要抢这次机会,倒是有些意外。
她眯眼,看向谢安韫。
他静静地站在殿中,这一身官服衬得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姿态闲散,别有一股风流意味。没有看她。很反常。
自那日谢安韫大闹紫宸殿后,她为防止他暗中蓄意动手脚报复,便隔空敲打他父亲谢临,谢临事后就又在府中罚了他,并对兵部事务管得极严。
这样的事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并不觉得谢安韫这一身反骨,是父亲一顿毒打就能治好的,也不觉得他被她伤了心,就会知难而退。
但,谢安韫这几日有些不一样了。
往日,他总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目光直接、冒犯,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欲望,尤其是她带走神医娄平之后,他看着她的目光便是贪婪之中掺杂着愤怒与怨恨,以致于她总是觉得不舒服,刻意不和他对视。
但最近,这些情绪好像都消失了。一夕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她初遇谢安韫的时候。
br />那时,他对她感兴趣,但也没有那么离不开,他最看中的还是权势,看似言笑晏晏游走朝堂,实则是个狼子野心、心思叵测的笑面虎,冷血地算计着什么。
他这样,令她心里怪怪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若非属性上爱情度没有跌,她差点以为他是清档归零了。
她移开目光,继续道: “朕以为,十万大军不如分拨两批,一批为五万步兵,由赵德……元,率兵先行,闻瑞后率骑兵转折踵军五万绕路会和。&34;
在说赵德元还是赵德成上面,她略有迟疑,毕竟赵玉珩在孕中,派其父出征对他而言不太好,但最后,她还是依照自己的想法念了赵德元的名字。
张瑾却突然开口: “臣以为如此不好。”
姜青姝感觉到张瑾有些锋利逼人的目光,无端感到一股压迫感,她双手缓缓攥紧成拳,不曾看他,而是看向赵文疏,冷静且固执地问: &34;上柱国以为如何&34;
于是,便又是漫长的争论。
姜青姝虽然在张瑾面前话语权太弱,但她依然是要坚持己见,尽量不让张党独揽军功,而且谢氏好不容易有些失势了,如若此番谢氏也立军功,等过了年关按例封赏,谢临又要重回太傅之位,距离谢氏落没又远了一步。
但在有些张党武将眼中,小皇帝便显得有些过于固执了,甚至是在故意防着张相。螳臂当车。
她和张瑾唯一算得上相同的意见,就是不派郜威出征。
殿中争论不休,隐隐有了剑拔弩张之气,周围的宫人皆屏息垂头,浑身紧绷。王璟言站在屏风后,没有朝臣可以看到他。
他安静地闭着眼睛,倾听那些对话,已经听出女帝和张瑾话中的杀伐之意。
一个沉稳、刚硬、冷酷,不容置喙,带着令人信服的绝对的压迫感,与之相比,另一道略显稚嫩的嗓音就显得不那么有冲击力,但是也语调清晰,毫无怯意,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少帝。
她方才说抓祝文华之子、若反则杀之时,那种利落而冷酷的语调,令王璟言印象深刻。
这就是帝王。
生杀予夺,毫不手软。
王璟言有些讽刺地在想:她下令抄王氏时,是否也是这样的语气
是否也这样漠然、干脆,好像王氏全族、
百年门楣对她而言,就是一颗一举弃掉的棋子一个她从未见过、不知善恶好坏的人,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定下命运
很快。
到底还是张瑾略胜一筹。
闻瑞即刻出征,面对这么错综复杂的局势,女帝依然不得不做出了妥协。那些大臣退了出去。
女帝还安静地坐着,按着额角,闭目养神,似是心情烦躁。
王璟言走到烧开的炉子边,倒了一杯刚烧开的热茶来,双手托着茶盏,缓步而出。&34;陛下该渴了吧。&34;
他垂着头,步履轻缓,语调恭顺,一步步来到御座边。
姜青姝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应答,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继续提笔要写什么,恰巧王璟言正要把茶水放在那里,两只手猝然一撞,茶盏一翻,眼看就泼到她的手上。
&34;小心!&34;
王璟言蓦地用力将她一推,翻开的滚烫的茶水猛
地泼到他的手臂上,痛得他闷哼一声,随后整个人伏跪了下来。
茶盏碎了。他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碎片上。
“陛下没有烫到吧都是奴的错,奴没有端稳茶,还请陛下恕罪。”
他垂着头,脊背卑微地弯曲着,额角几缕碎发垂落下来,挡住漂亮俊挺的脸。
卑微而担忧。
姜青姝并没有被烫到。她依然端直坐着,扫了一眼溅上些许茶污的衣摆,用眼尾冷淡地睥了他一眼。
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是做不来奉茶的活的,这段时间连秋月都在跟她说,王璟言私下里都在练习如何奉茶、如何伺候好她,好像急于讨她喜欢。
然而,忠诚还是负数啊。每日朝夕相处,他的爱情还是涨了,不过也不高,也就18而已。
姜青姝就这样冷眼看着他在身边伺候,用明晃晃的负忠诚表现出驯服的样子,其实她并不那么想留他在身边,碍事,也不利于她刷赵氏忠诚。
不过他越是如此,她越觉得有点新鲜,有什么是比看到一个明明根本不爱你的人努力表现爱更有意思的呢她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她有些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伺机上位让她爱上他然后报复她还是从她这里寻找向谢家复仇的机会
这副从高处跌落,明珠蒙
尘、深藏仇恨、努力压抑所受到的屈辱的样子,老是让她想到以前玩游戏时攻略过某个角色,那还算是她的白月光,不过因为刺杀她被她给杀了,实在是有点遗憾。
于是她就本着无聊又散漫的态度,玩玩看。
她很确定,至少现在,王璟言是不会刺杀她的,想刺杀的话他不会等到现在,她甚至还刻意给他制造过机会试探。
她没有开口。
王璟言便安静地跪着。
不过须臾,他的双膝渐渐漫上一片血色,是皮肉被碎瓷扎穿了。“疼不疼”她问。王璟言点头,又飞快摇头,仰头望着她, &34;奴办事不利,是奴自找的。&34;
&34;起来吧。&34;她叹了声, &34;不过是一点小事,朕不怪你,让宫人进来收拾,你去处理伤。&34;
&34;谢陛下。&34;
王璟言朝她笑了一下,缓慢地站起来,伸手按了按膝盖,他说: “奴伤得不重,不必唤官人来,奴自己来吧。&34;
他说着,就开始收拾。
姜青姝也没有打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去捞一片滚烫茶水中的碎片,那双漂亮又养尊处优的手,自从成奴以后,已经残破不堪、伤痕累累。
很快,他就收拾好了,看了看她衣摆上的水渍,又说: “陛下衣服脏了,进去换一件吧。”
“嗯。
姜青姝看字久了,眼睛也累,正好想着歇一歇,便起身走近了后堂。王璟言跟随在她身后。
&34;什么味道焚香了吗&34;她突然问。
“是。”他解释道: “陛下下朝之后一直在议政,奴猜,陛下稍后应该会很累,便自作主张提前在殿中焚了一些凝神静气的香,陛下喜欢吗&34;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细致。
至少有他在身边服侍的这段时间,姜青姝不需要在起居之上操任何心。
殿中站立着几个宫人,却都没有主动过来,许是默认王璟言已是女帝的脔宠,自然由他服侍她脱去厚重的外衫。
姜青姝只是最外层的衣裳湿了一点,倒也没什么,不过站着站着,她就有些犯困了,眼前的男人还在细致帮她整理领口,见她有些无精打采,轻轻抚了
抚她的脸颊,指尖微凉的触感让她有些舒服。
&34;陛下。&39;
他温柔地扶着她的手臂,上前一步,在她耳侧道: “既然困了,奴就服侍您歇息吧。”
她没应。
但越来越困,她也着实有了午睡片刻的打算。
军务刻不容缓,张瑾前去中书省亲自监督拟诏,随后又折返紫宸殿,让女帝画敕,再送去门下省。
只是折返时,就听到守门的邓漪犹豫着说: “陛下此刻应该……不便见张相,还请大人稍后再来吧。&34;
张瑾寒声道: &34;为何不便&34;
“陛下在午休。”
张瑾闻言,微微一怔。
他想到她连日操劳,虽然那些小动作,在他眼里都是可笑又徒劳的对抗,但的确该把自己累着了。
而且他们方才闹得并不愉快,依这小皇帝倔强的性子,只怕还在生闷气,看见他会更不高兴。
算了。
过一个时辰再来。
他转身就要走,
守在殿外巡逻的薛兆正好看到他,快步过来,朝他拱手, &34;大人。&34;张瑾颔首。
薛兆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紫宸殿的方向,压低声音凑近: “大人……末将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禀报……&34;
&34;说。&34;
&34;方才……不知是谁叫了彤史来紫宸殿……&34;
张瑾脚步猛地一滞。他猛地侧身,
冷声道: “你说什么”
本朝宫廷规矩,凡有侍寝之事,皆要由彤史记录操持,无故是绝对不会召彤史女官来的。
薛兆被张瑾盯着,也觉得压力大,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万一是他自己弄错了,这事产生误会了也不好,但与其弄错,也好过失察。
他直接道: “那个姓王的一直随身侍奉陛下,说真的,末将早就觉得他有点太殷勤了,不太对劲儿,今个儿我守在外头,就听到里面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但也没叫宫人进去收拾,我就琢磨是不是……&34;
他话没说完,张瑾已甩袖转身,重新拾级而上。
&
34;张相你怎么……&34;
守门的邓漪看见张瑾又折返,上前欲拦,就听到他冷喝一声, &34;让开。&34;邓漪立刻懵了。
怎么继谢安韫闯紫宸殿以后,张相也来但这二人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邓漪看到追在张瑾身后的薛将军,心知自己绝无可能拦张相,便强压住惊慌,冷静道: “大人,陛下此刻不——”
“我再说一遍。”
张瑾乌眸冰冷,不耐道: “让开。”邓漪背脊一绷。
她还想说什么,薛兆已上前一步,攥着她的手臂把她用力拽开,邓漪惊慌地要大喊,却被薛兆一把捂住嘴,薛兆压低声音在她耳侧说: “别这么没眼力见,张相不是冲着陛下去的。”
邓漪惊惧地瞪大眼睛,心里七上八下,隐约猜到了什么。
&34;你懂了么。&34;
薛兆松开手,放开她,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那一边,张瑾已推开了紫宸殿门,快步走进了后堂,乌靴踏在冰冷的金砖上,荡起一阵冰冷的脚步声。
衣衫松散,正跪坐在龙床上的男子,闻声缓慢回头,看到他时,淡淡笑了, “这个时候,张大人怎么也来了陛下明明下令不许打扰,张大人是不是抗旨了&34;
张瑾冷峻地立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扫了王璟言一眼,又沉眉看向他身边的少女。
她正闭目依靠着床头。
漂亮秀美的侧颜满是倦色,一手支着额角,密密地羽睫往下压着,被角落的铜灯打落一片蝶翼般的影子。
双肩瘦削,肌肤雪白,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在王璟言的衬托下尤显娇小可欺。
有一瞬间他以为她中了药,心潮霎时猛地一乱,双手猛地攥紧,怒意随之翻涌而出,当即就要下令杀了王璟言。
然而,少女未曾睁眼,嗓音慵懒又冷淡: “一个个都喜欢闯朕的寝宫,张相又是所为何事是敌军打到皇官来了么,如此焦急失态。&34;
她还是清醒的。
何止清醒,她还动了动右腿,张瑾这才发现,她的腿放在王璟言面前的,对方正跪坐在龙床上,为她按腿放松。
不是侍寝。
张瑾: &34;……&34;
追上来的薛兆: &34;……&34;
作者有话要说:
张瑾: (恼盖成怒)薛兆,我杀了你!!!
薛兆: (对手指) (移目) (望天)我也只是推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