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流3
小姝?
还是小苏?小舒?
他在叫她?还是在叫别人?
姜青姝不确定他认出自己没。
按理说,隔这么远,又戴着面纱、隔着珠纱薄帘,应该是看不清的,也没谁能想到女帝会跑到寻芳楼这种地方来。
姜青姝环顾四周。
这里只有谢安韫一人。
“还不快滚过来?”他似是有些不耐烦,嗓音也透着沉沉的戾气,“再拿一壶酒来,继续弹琴。”
真凶啊。
毫无在她跟前那副笑吟吟、不正经的模样。
姜青姝确定这个“小淑”,应该就是寻芳楼里的那个头牌慕淑,也不知道跟她身形差距大不大,会不会被认出来。她试探着撩开珠帘,拿起面前架子上的白玉酒壶,又飞快瞥他一眼。
他好像醉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敛着水光,睫毛往下阖着,指尖勾着空酒壶,坐姿松软,好似小憩。
这个角度看,他还挺好看。
不过人品不咋地。
姜青姝判断不出他醉酒的程度,尽量低着头,放轻脚步走过去,把酒壶放到他跟前,给他斟满,随后又弯腰去拿他指尖晃晃悠悠的空酒壶,谁知对方猛地反手一攥,捏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好似生铁,抓得她吃痛。
她霎时停住。
眸底火光微溅。
一刹那,脑海中涌出一堆暴露身份后自救周旋的办法。
谁知他只是抓着她的手腕,冷冷一挥道:“弄清自己的身份,谁准你碰我。”她被掼得微微踉跄,险些扶上榻边的方桌,站直的一刹那又被他瞧见侧颜。
“别动。”
他蓦地道。
她僵住,感觉到一只手探过来,撩起她的碎发,绕到她的耳后,指腹在她挂着面纱的耳侧游移。
……不会是要解开吧。
看出来了?
他似是在沉吟,又收回手指,“罢了,取下来才扫兴。”手改为挪到她下巴处,掐着下巴往上用力一抬,她被迫扬起下巴,冷不丁对上一双锋刃般的黑眸。
他缓缓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这双眼睛……可真好看。”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男人另一只手挪到她的眼尾处,指腹轻轻摩挲着娇嫩的肌肤,动作温柔缱绻,无端透出一股旖旎痴迷的意味来。
然而他说出来却让人不寒而栗:“怎么可以这么好看……真是不太好啊,要不还是挖了吧。”
姜青姝:“?”
这什么变态?!
她感觉到那只手真的微微用力,似乎恨不得现在就把她的眼珠子直接抠出来,姜青姝攥着裙摆的手紧了紧,被他这动作吓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随后他又露出有些扫兴乏味的神色,说:“算了,就算抠出来……也不是她的眼睛,没什么用。”
嗯?谁?
他想抠谁的眼睛?
“若不是这双眼睛,谁会……养你至今……偏生整日哭哭啼啼,不及她半分……”他越凑越近,直到睫毛相抵,那双眼睛暗沉沉的,逐渐流露出冰冷的嫌恶,“刚刚还哭啼啼的,现在不哭了,倒还有些像了,更好看了。”
他微微压低的、痴迷的嗓音,这话结合他眼底显而易见的排斥与厌恶,好像在说“你现在更漂亮了,更像那个人了,我更想好好欺负你了。”
姜青姝:“……”
这个人果然脑子不正常。
不是第一次了,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他有点病了。
眼睛?像?
别是在玩什么替身文学吧?谢安韫还有这诡异的癖好?
她轻微地挣动了一下,掐着她下巴的手却收得更紧。
他冷冷笑着,目光如鹰俯地,将她牢牢攫住,“还敢动?要挨打么。”
她顿时不动。
他又嗤笑,“愚蠢,懦弱……”他的指腹隔着薄纱,摩挲着她光洁的下巴,“……一点小小的胆识,也只能装装样子。”
“明明想反抗,还故作镇定,以为自己能唬住谁,实则谁也吓不到……”
“妄图找帮手?哼,谁不想把你活吞了?把你拉下那个位置,然后把你……”
姜青姝:“……”
等等。
这话怎么好像越听越不对劲。
不是吧,怎么感觉……好像……真的在骂她啊?都说了“拉下那个位置”,是指她的皇位吧?
可他的反应,他又好像处在酒精麻痹下的混沌状态,盯着她的目光并不清醒,好像还没认出她。
姜青姝有点迷糊了。
她来合理猜测一下,如果说这个叫慕淑的头牌和她的眼睛长得相似的话,谢安韫把这个头牌养到现在,让慕淑学习她的神态举止,其实不是因为喜欢她?
而是为了幻想女帝在他身边卑躬屈膝,要是在朝堂上对她不满的话,就可以来寻芳楼骂她的替身消气?
是这样吗?
这种推测有点扯,放在别人身上好像很离谱,但是放在谢安韫身上,离谱之中又透着一股诡异的合理。
他干的出来吧,都能伸脚绊倒她,他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其实,姜青姝猜对了。
谢安韫找这个“替身”,本就是抱着故意影射女帝的想法,他看她不顺眼已久,早在她是皇太女之时,还未官至三品的谢大人穿着深绯官服高踞马上,便远远地在猎场嘲笑那个拉不开弓箭的皇太女。
他跟同僚说:“单薄瘦小,天真烂漫,无当今圣上之一分威仪,待她践祚[1],岂不是社稷之危?”
同僚让他小声点,他却嗤笑一声,狂傲道:“便是听到又如何!你觉得这位皇太女殿下,有胆量与我做对么?怕是抓来只小兔子,都能把她吓一跳。”
“还不及寻芳楼里的美人,好歹会那么几个才艺。”
这种有辱皇室的不敬之语,也就谢安韫敢说了。
而一旦想到寻芳楼里的美人,脑海中便禁不住对比螓首蛾眉、楚腰蛴领,又惊觉那少女长得可真真是好看,好看得直直戳进了他的心底。
忠这样的君,真是晦气。
谢安韫想。
这种漂亮的小美人,应该抱在怀里疼惜才对,她坐在上面谈论国事,他却在注视她潋滟流光的眸子。
所谓持心不正,所见即是色与欲。
谢安韫就对她一个人这样。
救下孤女慕淑可真是恰恰好,合了他心中的想象,他当初见慕淑拽着他的袍角求他时,便对身边人说:“若那一位从高处跌落下来,会不会便是这副可怜情态?”
他的惊世之语时常让人不敢接话,他又俯身去看慕淑,教她:“来,叫我一声谢卿。”
“谢、谢卿,求求你……”
谢安韫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周围的人都惊异地看着他,仿佛看一个疯子。
他就这么留下了她。
起初收留她就是讽刺又好玩而已,养着养着,从女帝跌倒倾身一抱开始,每日都变得有那么点不对味了。
今日感觉对了。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眼前的人变得好像她。
这是慕淑最像她的一日。
谢安韫是不相信女帝会来这里的,因为他真的会把她掳走带回自己的私宅里藏起来的,哪怕整个皇城被掘地三尺,她也会被他关的牢牢的,别想再回去当那个皇帝了。
她没那个胆子的。
谢安韫放肆地捏着她的下巴,左右转着她的脸,看到那双漂亮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染上淡淡愠色,他起身又骤然倾身,几乎把她半困在了怀里,指腹在她眼角爱不释手地摩挲。
“真好看。”他低声叹:“陛下……”
姜青姝被这一声喊麻了。
不行,要跑了。
再不跑真的危险了。
她的手绕到身后笨拙地摸索,缓缓探到榻上的炕桌,想用酒壶哐当把他砸晕,人喝醉之后反应迟钝、四肢软绵无力,说不定她能得手。
她指尖勾到了方才的空酒壶。
很好。
姜青姝的目光在他脸上转,在想哪里下手比较干脆利落又死不了人,脑干肯定不行,那里有中枢神经,容易打死,太阳穴也不太好。
那就打颅顶吧。
多少给他打个脑震荡出来。
姜青姝抡起了酒壶。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喧哗声。
“你是何人?!”有人大喝,随后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
少年蒙着面巾拿着刀,一脚踹开了门。
是霍凌!
好样的,不愧是武力值90的小将军!
谢安韫一顿,眯着眸子骤然起身,寒声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霍凌没有回答。
谢安韫冷冷地盯着他,见来者提剑纵身一跃而来,剑身携着蟾光般的霜意,好似漫天坠雪,从谢安韫眼底极快地划过,在谢安韫倾身去躲时又虚虚一晃,将委顿在地的女子拽起。
“走!”
她被霍凌抓着跑出去。
谢安韫伸手去抓她,谁知她反应敏捷极了,把手中的酒壶直接朝着他脑门扔来,谢安韫偏头去躲,但仍被重重一磕,发出一声闷响。
殷红的血缓缓从额角渗出。
他的双眼一刹那变得冷冽,杀意毕露。
“抓住他们!”
他沉声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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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昼夜巡逻的是金吾卫。
兵部尚书谢安韫遇袭,几乎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金吾卫便以抓捕行凶歹人、扰乱京城治安之名迅速地冲入了寻芳楼,其速度之快简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君后赵玉珩早已暗中知会其任职金吾卫将军的兄长,在外蛰伏已久。
寻芳楼在京中根基深厚,亦是达官贵人寻欢作乐之地,虽说朝廷官员作风铺张奢靡、沉溺酒色并不好,御史也会弹劾他们的私生活,但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
也没谁那么不长眼睛,在这里扫各位大人的兴,得罪朝中大员。
结果金吾卫这么一闹,众人直接傻眼了。
金吾卫喊的是抓歹人。
什么歹人啊?哪个歹人混入了寻芳楼啊?你们金吾卫搜捕歹人搜到青楼来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
正搂着美人、喝得上头的一众官员吓得酒都醒了,而正追着姜青姝和霍凌的侍卫,正好和金吾卫冲撞到了一起。
一个要逮人,一个非要搜查,彼此都不听对方说哈。
双方自然也起了冲突。
而某些京中贵人见状不妙,意欲离开,却被金吾卫拦在里头,争执之下局势越发失控,寻芳楼很快就彻底大乱了起来。
浑水摸鱼脱身不难。
人群混乱,打斗尖叫声此起彼伏,姜青姝跟在霍凌身后奔跑,急急问他:“孙元熙那边如何?”
“此人心有动摇,属下已为他介绍别的门路。”霍凌一脚踹飞几个拦路的侍卫,一边沉声对姜青姝道:“属下探听得知,此人家境清贫,母亲重疾在身,为了替母治病养活弟妹,这才不得不接受王楷的好处。”
姜青姝笑了,“做的不错。”
“属下应该的。”
人越来越多,过道狭窄难以后退,霍凌握紧姜青姝的上臂,低声道了一声“属下冒犯”,双脚利落地一蹬围栏,衣袂凌空翻飞,半抱着她从楼上一跃而下。
姜青姝:哦豁!好身手!
她随少年直落一楼,朝四周一瞥,果见一片乱象,有人抓人,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淡定如初,有人眉头紧锁。
还有人一边喝酒一边……拍着手叫好的。
“打得好!打得妙!哈哈哈哈,你们都没吃饭吗!这样打是打不死人的!”
这又是什么鬼啊!
……这个时候趁机拱火真的不怕被打吗!
姜青姝往那边无意一扫,没看清那人面容,只看到一只熟练转着坠玉扇柄的手,好不风流潇洒。
随后她便跟着霍凌跑了出去。
赵家人早已在外接应,姜青姝回到皇宫之后匆忙更衣,赵玉珩站在外间,听霍凌详细讲述前因后果。
“陛下跑到谢安韫面前去了?”
“是。”
赵玉珩眉头紧锁。
室内,姜青姝重新换上玄金深衣、宽大衣裾,再一一卸去朱红口脂、眉心钿妆,突然就看到眼前划过一道系统提示。
【谢安韫忠诚-20】
她眼皮蓦地一跳。
尚未反应过来,便又看到紧接着闪出的一行字。
【谢安韫爱情+20】
……
与此同时。
寻芳楼中,一片乱象。
提着药箱折返的慕淑被混乱人群推得跌倒,又被侍卫拽了起来,她十分茫然,便这样被押至了谢安韫跟前。
她不明所以。
“郎、郎君……”
女子惶恐不安地伏在地上,轻轻颤抖,不知又是何处不对,便被冰冷的鞭柄抬起了下巴,往上狠狠一扬。
谢安韫从来不碰她。
但他今日盛怒未熄,额角淌落的血迹殷红刺目,好似血海里杀出的修罗。
慕淑直觉今日发生了什么,却不明所以,准确来说从谢大人饮酒之时,她便觉得不对了,此刻更是惶恐不安,眼睛里满是惊惧的泪水,倒映着男人冰冷阴沉的脸。
气氛压抑。
就在此时,王楷于混乱中大步而出,他一脸懊恼,看到谢安韫额头的血迹之时心底骇然,连忙上前着告罪道:“表、表兄,是弟失察,未将那女子来历摸清,觉得您喜欢就推了进来,而后又不知道从哪蹿出个蒙面人来,未免也太能打了,这可真是……”
谢安韫一顿,冷冷掀起眼皮,“哪个女子?”
“啊?什么哪个?”
“不是她?”鞭子指着地上跪着的慕淑。
王楷挠头:“……当然不是啊,表兄您又喝酒了吧?怎么连人都能看混,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娘子长得挺像慕淑的……”
“不过,她可比慕淑冷多了,看人时的眼神那叫一个冷静自若,哎哟,我现在想起来都心里痒痒,这种可忒少见了……弟之所以急着献给您,不也是估摸着表兄您也……”
王楷一说起那漂亮的小娘子便停不下来,正滔滔不绝,无意瞥了谢安韫一眼,登时吓得噤了声。
男人握鞭站在那儿。
脸色阴得好似要滴水了。
只是听到王楷描述的一刹那,结合先前那如梦似幻的醉意,他只觉四肢凝滞的血液骤然滚烫,好似要烧起来,燎得他眼底俱是火意。
是她吗?
他猛地闭了闭眼睛,掷开鞭子,拂袖转身,临走时只抛下一句。
“收拾好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