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断线的风筝
贺千禧睁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一直是在梦中。
已经三天了,距离她从女寝回来已经过了三天了。这两天大家都待在宿舍里,不怎么外出,也不怎么交流,窗帘整日整夜地拉着,外面偶尔有一些骚动,更多时候是死一般的寂静,平日里叽叽喳喳个不停的鸟雀消失得无影无踪,气氛常常凝固到让人忘记了时间的流动。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来救援。
没有父母亲朋的呼唤,没有警笛的长鸣,没有救护车的红灯闪烁……他们这五天里苦苦等待的所有,都没有出现。
贺千禧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她常常梦到以前的事情,那些曾被忽略的生活的点点滴滴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重现。
明明是最平淡不过的稀松日常却是如梦幻影的虚幻,而眼下像电影一样曲折离奇的情节却是触手可及的现实。
保持着对旧日的回想对当下而言究竟是一种温暖的羁绊还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贺千禧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尽管旧日清晰得历历在目,但她没有羁绊,而折磨很快也会消弭。
她坐起来,看了一眼四周,由于舒雅珩的回归,李择诗和吴珊珊睡到了一张床上,罗非的呼噜声依然震耳欲聋,现在是夜里两点多,大家睡得很沉。
七个人呼出的二氧化碳混杂在一起,狭小的屋子里有些闷热,贺千禧悄悄地下床、出门、走上六楼。
这是最高的一层,再上面就是天台。
她轻车熟路地爬上梯子,打开天窗,脚用力一蹬,整个人轻盈地落在了天台上。
夜晚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湿湿的寒意。
贺千禧放下天窗的盖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拨开被风吹乱的刘海,扭头看到了坐在天台边缘的蒋晴空。
他也在看着她。
贺千禧顿了顿,走过去在蒋晴空身边坐下,和他一样双腿自然垂在空中。
楼底黑压压一片,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好几分钟里,两人一句话也没说,谁也没有看谁,任由风带着腿在空中晃悠。
直到贺千禧的腿不经意地蹭到了蒋晴空的裤腿,蒋晴空才转过头,贺千禧比他更快一步说话。
她说道:“从初二开始,每天我都会在街角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收到一束花和一张卡片,有时候还会有奶茶。”
蒋晴空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花的种类常常不重样,卡片上的内容每天也不同,但有一句话总是相同的。”
蒋晴空接道:“陌生人,请不要动这束花,这是我为一个姓贺的女生准备的,谢谢。”
贺千禧转头看他,他却看着夜空。
“在丧尸爆发的前一天,我照常收到了花和卡片,卡片上依旧写着祝福语。”
蒋晴空的目光从苍茫的夜色移向贺千禧,他对上她沉静的双眼,只觉得面前女孩的瞳色比黑夜还要幽深。
他慢悠悠地说道:“贺同学,希望你今天过得开心,更希望你明天比今天开心。对了,你喜欢粉色的小雏菊吗?”
“看来真的是你。”贺千禧撇过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要做这些?因为感激?”
“对呀。恩情无以为报,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喽!”蒋晴空粲然一笑,目光渐渐渺远,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其实送花这个事一开始我只打算送一次的,但总是送不到你手上,我就不甘心放弃,觉得一定要送到你手上才行,不然算什么报恩啊!但后来真的送到你手上了,我看到你笑了,就想着难得你这么开心,多送几次也无妨,后来就习惯了。每天早上起来就想着这事,要选什么颜色什么品种的花呀,在奶茶店里要制作哪一种口味的奶茶呀,卡片上要写些什么呀,想这些的时候我心里很安宁,就好像这本来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在某个固定的时间节点要去给一个算得上是陌生的人送一束花。”
贺千禧安静地听完,充满了疑惑,她不理解,为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会成为习惯?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蒋晴空继续说道:“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感觉你不喜欢跟人过多接触,把花直接放在你家门口又显得冒昧,搞不好会被你家里人发现给你带去麻烦。于是我就把花放在了你每天路过的便利店里,希望你路过时能看见并把它带走。”
说完,他问道:“贺千禧,你相信吗?大部分人为了能好好地活着是会去寻找理由的,好好活着的理由。于我而言,当下的心灵的安定是我生活的乐趣。”
所以他好好学习,好好上课,好好做在奶茶店的兼职,好好对待爸妈,好好送花写卡片,好好坚持每一个爱好,因为认真做事能给他带来心灵的安定,能让他感觉自己是真正站在地上的,能让他感知到“好好生活”本身就是意义。
贺千禧好像有些明白了——她之所以一直想死,就是因为没有好好活着的理由吗?
蒋晴空看着她,突然问道:“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贺千禧还没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随意地嗯了一声。
“三天前在走廊里我与你说的那些话有冒犯到你吗?”蒋晴空解释道,“因为你离开得很匆忙,似乎不太高兴。”
“没有。”贺千禧停顿了一下才道,“我只是……不太适应,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
蒋晴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天你从女寝回来,挂在绳子上,情况很危急,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有一瞬间……想松手?”
这回贺千禧沉默了很久,她停下晃动的双腿,低头看着黑黢黢的脚下,下面没有光,到处都是重重叠叠的黑暗。
“对,如果不是你喊住了我,我就真的松手了。”
贺千禧看向蒋晴空,头一次产生了想与一个人畅聊的冲动,想把心里的打算、想法都一一说给他听,也许是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地聆听,那些离经叛道的话语不至于无处安放。
“我跟你不一样,跟大部分人都不一样,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世界,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没有好好活着的理由。丧尸没有爆发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想着如果我能死掉就好了,谁也不要在意,就让我悄然无声地离开这个世界,我谁也不留恋,也没有任何遗憾。我想过很多次自杀,也曾经试过,只是失败了。现在丧尸爆发了,人人自危,这个时候死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可以毫无顾虑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离开这个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世界,谁也不会发现少了一个人。”
“他们向生,但我求死。”
贺千禧的校服外套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上面还沾着洗不干净的血渍,她坐在天台边上,脚下是无尽浓郁的黑暗,眼神平静如幽深的湖,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只随时要飘走的风筝。
蒋晴空看着这只风筝,忽然很不舍得,如果就这样离开,太可惜了。
他想找到她的线,让她留下来。
“砰!”
突然,远方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又像是爆炸声。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栋楼的中央突然灯火明亮,从窗户上隐约可见有人影幢幢,响声还在继续,且一声比一声猛烈。
蒋晴空凝眸,“那是高二的教学楼。”
楼下的丧尸群因为这巨大的声响开始蠢蠢欲动,低沉的嘶吼声敲打着寂静的黑夜,如擂闷鼓。
“出事了。”
贺千禧起身,匆匆往里走。
“贺千禧。”
蒋晴空叫住她,他站起来,转身面对着贺千禧,身后的夜空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两点星子,光芒十分微弱,但一直亮着。
“我还有话没说。”蒋晴空看着贺千禧,“只有一个名字和一面之缘,但是我记了你近五年,在宿舍楼里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所以你凭什么认为你离开了不会有人发现?如果你真的离开了,别的我不敢保证,但至少我一定会发现,并且会记住你,很久很久。”
他走过来,站在离贺千禧一步之遥的地方,问她道:“这几天我都没给你送花,我想问你,以后,你还想收到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