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逃出东都
次日,漫天大雪。
戚长月不知东都一直是这般三月降雪,抑或今年是个例外。
她坐在老茶楼最不显眼的角落,能从窗的缝隙窥见路口。天寒地冻,店里没什么生意,小二缩着脖子,懒洋洋的在火盆边支着身体,哈欠连天。
临近午时,终于来了几个像样的客人。戚长月两手捂着热茶杯,眸子垂着,看茶杯中浮沉的茶叶,似与世隔绝,耳朵却敏利捕捉一切响动。
那几位客人坐定,戚长月便听他们议论:“昨夜首富戚家被满门收监,各位都听说了吧?”
“嗯,说是戚家贡的香粉有毒,致四皇子病情恶化,最后不治,这可是要满门抄斩的死罪!”
戚长月听到“满门抄斩”四个字,喉咙一紧,两手颤颤捧起茶杯,嘬了一口,茶汤还烫,戚长月忍住不咳嗽,硬生生将烫茶吞下。
一个披着灰色大氅的清瘦男子哼哼冷笑了两声:“四皇子怎么死,还不是皇家说了算,他早就卧病不起,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李戚两家联姻之时死”
坐在他旁边的人张望了左右,按住他的手,道:“许大人慎言!”
许大人又道:“戚家嫁女的消息在城中热传不歇,各种论调和猜测层出不穷,显然背后是有人蓄意拱火,要将这事架在火上烤,要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许大人对面的男子无奈笑笑道:“君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各位喝茶,喝茶。”
沉默了片刻,又有人道:“还好应国公早就和戚家取消婚约,不然也是要惹祸上身的。”
“取消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没看城中公告吗?戚济明退婚的亲笔信都贴在告示墙上了,落款是元启一八年,只是应国公一直压着不发。”
“那便好,否则应国公的一世英名,就要被戚家毁毁于一旦。”
许大人郁郁道:“话虽如此,但此时宣布取消婚约,未免”许大人话未说完,一个中厚的声音提示道:“许维大人!慎言!”
戚长月隔窗望着漫天大雪,觉得天地一片混沌。她父亲一年前便瞒着她给李家修书取消婚约,却在近一个月欢天喜地给她备了全东都女子都艳羡的十里嫁妆。应国公有一世英名,滔天权利,却对扶他上位的戚家视而不救。她有时恍惚觉得应国公和她父亲是同一类人,却又想不通他们是怎样的一类人。
“应国公?!”戚长月想了一夜,她在东都举目无亲,唯一能求的还是应国公,唯一可能救戚家的,只有应国公。
戚长月仰头喝完最后一杯茶,“啪”一声将一张银票拍在桌上,迎着风雪走出门去。
出门行了约一刻钟,看到告示墙下围着一群人,她也不敢上前,只是尽量隐蔽的站在人群后默默听着。
“哎!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不是还在查吗?这么就死罪了呢?”
“呵呵,怎么查?皇家说你有罪,你就必须有罪。”
“可怜他那攀上国公府高枝的独女唷”
“可怜什么?他全家几十条命也抵不过四皇子一人的命,四皇子什么人,那可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儿子!”
“好在戚家上下已在午时被处死了,陛下仁慈,赐了全尸。”
“就这么处死了?”
“可不吗?全死了!还不如咱小老百姓,还能踏踏实实活着。”
“全死了!”戚长月耳边劈下一道雷,天旋地转。她僵着,头却无力向后垂下,天空突然变得猩红,漫天血红纷扬而下。
戚长月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她正趴在一条幽深空巷的雪地上。爬起来,刚行两步,又被绊倒,她索性在雪窝里嚎啕大哭。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戚长月抽泣回望,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拐看她,戚长月道:“大雪难行,不小心摔了。”
“你小心着些雪下尽是些腌臜乱石。等太阳出来了,雪一化,就好了。”
是啊,雪下尽是些腌臜乱石!
她的父亲,戚长月自认为他配得起君子的美誉,正直磊落,扶危济困。这样的人,却被腌臜乱石绊倒,落得个满门抄斩。
戚长月缓缓爬起,死多容易,她偏不要这般轻易死去,如了那些腌臜的愿!她戚长月就要做轮太阳,将这遮盖丑恶的白雪化了,把这些腌臜乱石打烂敲碎,然后扬进水沟里。
戚长月阖上眼,想起祖母,想起锦州三月的梨花杏雨,草长莺飞。
傍晚,她便上了开往锦州的船,离开这个猩红的东都。
两日后,东都城外的恨别亭,国公和小公爷迎风而立,国公似一夜白头,威严的面上多了忧思,他背着手,怅然问:“值得吗?”
小公爷望着苍茫原野,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前日,我看见达官贵人在花萼楼上歌舞升宴,我听说心系社稷的人被抛尸荒野,我问自己,这大燕还值得守护吗?答案是:不值得。昨日,我站在夜空下,看到百姓冒着风雪,眼里盛满崇敬和喜悦,为边关凯旋的将士欢呼,我突然又觉得,好像是值得的。”
应国公低下头,伸手在李珣的肩上沉沉拍了两下。
李珣笑道:“父亲,我相信自己的选择!也请您相信我!”
应国公点点头,道:“去吧!”
李珣翻身上马,道了声“爹爹保重”,便飒沓奔向边关。国公望着风雪中缥缈翻飞的红色披风,怅然泪下。
那句“值得吗?”他在问李珣,也在问自己。李珣已经有了答案,而他,还没有!他也曾经一腔热血,他看到了腐朽,他躬身入局,他要挤掉这发臭社稷的脓,如今,他的答案陨了。
回城的路上,恰遇晋安候,他披着大氅端坐在马背上,面色难看,身后跟着十几个侍卫和一辆马车。应国公停下和晋安候寒暄,刚说两句,马车车窗突然被推开,陆云岚嬉皮笑脸从车窗伸出头来,愉悦道:“应国公,大冷天出城赏雪吗?”
晋安候脸一黑,马鞭“啪”一声甩在马车上,怒道:“滚回去,有你这般没大没小吗?”说完,长叹了一声,对应国公拱拱手,羞愧道:“这逆子是越来越无法无天,让国公见笑了。”
“哪里,世子生性不羁,我倒觉得他潇洒恣意,很是可爱。”应国公说着望向陆云岚,笑容可掬。
陆云岚得了应援,望向晋安候,咂着嘴道:“听见没有陆老头,你若是能有应国公这般十分之一的好,我也不至于落到连东都也混不下去。”
“在东都混不下去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吗?你但凡但凡有点好,我也不至于把你送到边关去!”又一鞭扬过去,“你若是能有小公爷十分之一好,我当你祖宗供着!”
陆云岚缩回车里,嘟囔道:“您这叫送?您这难道不是安排十几个侍卫押我去边关吗?”说完,从车窗伸出一只手,指指点点道:“你们这些老父亲啊,总觉得别人家孩子好。”
说着,陆云岚又从窗口伸出头来,看向晋安候,摇头道:“晋安侯,我为何变成这般你不喜的样子,你不该比谁都清楚吗?”
晋安候脸一热,喝到:“闭嘴!”
他们就这般你一句我两语相互顶着,应国公在一旁见父子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便告辞了。走出一段,近卫回头看了看还在吵得热火朝天的父子,笑道:“这世子果真如传言一般不像话。”
应国公摆摆手,道:“我看着世子长大,他也曾是个文韬武略的少年,只是家中变故,才会这般放荡形骸。但根底是好的,便差不到哪去,只是缺一个契机罢了。”
陆云岚十八岁,三年前,还是个人人称道的少年将军,有勇有谋。他常年跟随晋安候征战沙场,虽年少,却立下不少战功。当人人都以为他前途无量,功勋必盖过晋安候,他却回到东都后,不到三日,便成为东都人人皆知的烂泥。
次日,应国公府小公爷弃文从武,晋安侯家的逆子陆云岚被绝望父亲赶去边关的消息不胫而走。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猜测,什么小公爷对应国公取消婚约不满,愤而离开东都。什么陆云岚之所以被赶去边关,是因为他在醉花楼的花魁房中住了3日,却连花魁的手都没摸,城中盛传他有龙阳之好,再加上他口头禅:“踏踏实实的断子绝孙!”侯爷一怒之下将他赶去边关。
但传得最热的,却是东都首富独女投井自尽的消息。戚氏一家被满门处决的第二日,一个妇人清晨打水,发现井中浮着一具女尸,吓得她连滚带爬去报官。衙门从女尸身上搜出一块玉佩,那玉佩是李家给戚家的订婚礼。谁也没真正见过戚家独女的真容,只看是搜出李家玉佩,又身着华服,气质不凡,便一致确定,那便是戚家独女戚长月,她接受不了全家被处死的事实,不肯独活,投井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