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婚大难
三月的东都,寒意难消。
戚长月坐在紫檀柜前,一对玉手在红色喜被上轻轻按了一按,瞧着喜被上的鸳鸯,眉眼尽是待嫁少女期盼又羞涩的笑意。
七日后,便是她和应国公府小公爷的大婚之日。东都首富独女和钟鼎勋贵应国公府小公爷大婚的消息,在东都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嫁公主也就传了五日,这东都首富嫁女都快传了一个月。
婚约是五年前便订下的,但应国公为了不让小公爷沾染上东都世家公子的纨绔风气,早早将他送往百里之外的颍州求学。而戚长月在及笄之前,大部分时间陪着祖母在锦州,来过几次东都,也是扮了男装,以首富堂侄身份跟在父亲身后学经营,熟悉自家生意。
所以,戚长月和小公爷未曾谋面。
或者说,在东都,就没人亲见过东都首富独女的真容。都传她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却没人真正见过。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小民都言之凿凿:能攀上应国公府这样的权贵之家,那女子必是配得起所有形容女子的溢美之词。
士农工商,商最低下,即便你戚家是首富,那也是高攀的。
戚长月为了这场满城皆知的婚礼,一个月前便来到东都。
直至五日前,她才听闻小公爷也从颍州回了东都。戚长月听了这消息,玉面升起绯红,又想起父亲常说小公爷仪表非凡,人又进取,是个再好不过的夫婿。她咬着帕子在房中袅袅婷婷踱了一早上,最后换上男装,一路打听着来到应国公府。本想偷偷瞧一上眼小公爷的模样,却在看到应国公府的高大门匾后,含羞低头思忖了片刻,又折了回家。
“小姐,已是亥时,您该歇息了。”贴身丫鬟给戚长月铺好床后,站在她身后轻声道。
戚长月却没睡意,她抬头望着窗外清冷夜空,嘴里小声念念:“小公爷是什么模样呢?是俊秀文雅还是”丫鬟看着玉人般素面也倾城的小姐,低头笑道:“小姐,小公爷必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的。”
戚长月芊手托腮,星目流转,满心欢喜道:“嗯”
正要起身,房门“嘭”一声被猛然推开,戚济明面色惨白奔进来,他身后跟着卷进一阵刺骨寒风,戚长月起身迎过去,未等她开口,戚济明便往她手中塞了一块冰冷玉佩,颤声道:“月儿,带上玉佩,去应国公府求救!快!”
随即传来大门被撞开的“轰隆”声,父女俩心中一颤,戚长月伸手握住戚济明冰冷的手,随后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喝令:“全部拿下,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戚长月将手覆在戚济明颤抖的手上,看着他惶恐的神情,轻声道:“爹爹”
戚济明听了这声“爹爹”,怅然望向窗外无尽黑夜,认命般沉沉闭上双眼,之后神情急转平复,语速急迫却沉着:“你速去应国公府,别怕!别回头!”说着将一旁的大氅披在戚长月身上,把她推出门去。
东都波谲云诡,虽常居锦州,戚长月却也能从父亲日常言语中听出一二。昨日风光无限,明日便成阶下囚的事,在东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方才那句“格杀勿论”让戚长月明白,这砍向戚家的刀,戚家自己是拦不住的。眼下,便只有国公府了。
戚长月攥紧玉佩奔出几步,又折回,擒泪对戚济明道:“爹爹,切勿反抗,等我回来。”
戚济明故作镇定点了点头,伸手擦掉她落下的眼泪,惨淡一笑,意味深长道:“月儿,百折不挠活着,就会有希望!”
戚长月一路不敢停歇,为了快些,她半道弃下厚重的大氅,奔到应国公府时,身上只剩两层单衣。
夜风凛冽,三月本该大地回春,欣欣向荣,却见东都天将大雪。
戚长月站在厚重威严的国公府大门前,心和脚步一样,灌了铅一般沉。五日前,她也曾来过这大户门前,雀跃地躲在角落,娇羞着要远远瞅一眼自己的未来夫婿。却在想起母亲说过婚前相见不吉利后,压下心中悸动,转身离开。她不容这段姻缘哪怕有一丝丝的不吉利,她要这姻缘长长久久平平稳稳。
然而今夜
戚长月轻咬着发白的嘴唇,抬手要敲门,却在指节撞上门板前顿住。她低头思忖片刻,从胸前拿出一方手帕,将半脸遮住。之后,两只冻得透白的手在应国公府门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不多久,门被打开,未等开门的小厮开口,戚长月便举起手中玉佩,道:“我是小公爷未过门的妻子戚长月,有事求见国公和小公爷,烦请去通报一声。”
小厮拦着门,睡眼惺忪的小眼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只露出眉眼的女子,邹了邹眉,又细瞧了玉佩:确实是应国公府的定制玉佩!李家人人配玉,大小雕花都一样,李府下人一眼便认得。
但已是亥时,小厮犹犹豫豫不情不愿,生怕出了差错家主怪罪。戚长月见他犹豫不动,一手推开小厮拦门的手,一手推开大门,直直闯入国公府。小厮上前追了两步,“哎哟”一声又折回去锁门。戚长月一路奔到国公府宴客厅,拦门的小厮追在后面,压着声向左右喊:“快拦住她!”
五六个家仆从各处围了过来,戚长月两手绞着衣角后退,余光瞥见身后是个水榭,退无可退。她心一横,喊道:“公爷,小公爷,戚长月求见。”
听到“戚长月”三个字,家仆便不敢乱来。戚长月一面喊一面退到水榭,正当她绝望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人墙后传来:“何事吵闹?”
听到这声音,家仆纷纷低头让出一条道来,戚长月听着声望去,水榭入口的廊上,站着一个身披白裘大衣的挺拔少年,他俊秀清雅,眉目清明,宛如冬夜里的一轮温月。
“禀小公爷,这位姑娘自称戚长月,硬闯进来,拦都拦不住。”
听言,少年眉头一动,抬眼看向戚长月,淡淡的眸子看不出是喜是恼。戚长月心中却悲恻暗涌,她想象过无数种与小公爷初见的场景,哪次不是温馨美好,花好月圆。不想,心心念念的初见,却是自己这般走投无路的狼狈模样。
她慌乱又尽量隐蔽的整了整衣裙,抿紧双唇,垂下眸子,缓缓向李珣走去。家仆见状,欲上前拦住,李珣抬手轻轻挥了挥,家奴让出一条道来。
李珣站在两级台阶上,目光柔和落在只着两层单衣的少女身上,她身段窈窕翩跹,身子轻颤,脚步却沉着。她只露眉眼,如同风雪中欲露还羞的蔷薇,李珣晃了神,脑中闪过: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长月家中突遭变故,心中着急,深夜叨扰小公爷,还请小公爷见谅。”李珣听了这话,才缓过神来,温雅道:“无碍来人,给长月姑娘拿件裘衣。”
戚长月心中着急,四根手指抠在手心,指节发白,她抬眼仰望站在高处的李珣,极力克制道:“官兵今夜破门要缉拿戚家上下,请小公爷救救戚家!”
李珣看着戚长月泪光粼粼的星目,心中波澜涌起,他走下台阶,对旁边的家仆道:“快去请公爷。”
然后转向戚长月,温声道:“长月妹妹,你放安心便好,有我们。”戚长月如沐清风明月,心跳快了几拍,虽是两层单衣,双颊却热了起来。
李珣声音刚落,身后传来一个沉冷的声音:“是长月吗?”
李珣侧过身,戚长月看到一个威严雍容的中年男子正朝这边走来,李珣俯首说:“爹爹,长月她”李珣话未说完,应国公抬手一挥,沉沉道:“我知道了。”
国公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站在戚长月面前,神情复杂又意味深长的看着她,琢磨了一阵后,终于开口:“长月啊,这次怕是难了!”
戚长月听言,心中一紧,扑跪在寒气浸湿的硬冷石板上:“国公,长月知道您肯定有办法的,您若救了戚家,长月今后必为国公府尽心尽力,戚家也定会鞍前马后。”
国公叹道:“你先起来吧!”
戚长月没听到想要的回应,低头跪步到应国公面前:“李伯伯,长月和小公爷成亲后,长月便是李家的人,长月的便是李家的,求您救救戚家!”
应国公听到一声“李伯伯”,身体一颤,抬眼望向漆黑夜空,仿佛瞬间苍老,他长叹一声,眼中泛起波澜。他收回眼神,破釜沈舟般沉声道:“李伯伯必不会眼睁睁看着戚家遭难,长月,你起来。”说着亲自伸手将戚长月扶起,戚长月刚站稳,一个婢女便上前给她披上裘衣。戚长月抬眼看着国公坚毅的眼神,寒夜一般冰冷的心渐渐暖了起来。
三人来到水榭,在石凳上刚坐稳,一个小厮踉跄跑进来报:“禀公爷,几十个锦衣卫硬闯国公府,说要追拿要犯。”话音刚落,便听到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应国公和小公爷猛然起身,对视了一眼,前后走出水榭。戚长月坐在石凳上,望着水榭下寒气氤氲的荷花池,脑中闪过应国公意味深长的神情,和一直站在国公身后,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的小公爷,不由攥紧拳头。
她趁着众人目光都往门口去,跨过水榭栏杆,眼睛一闭,颤抖着沉入冒着寒气的荷花池。
荷花池的水正好到她颈脖处,冰冷刺骨的池水如同一根锋利冰丝扼住她脖子,她瞬间窒息。恢复意识时,发现已沉入荷花池中,幸得她水性好,双脚一登,头又冲出水面。
颤抖着移到荷叶下刚藏好,她便听到上面有人说话:“锦衣卫办案,夜登国公府,还望国公恕罪。”
应国公冷冷道:“东宫太子登我国公府都会先下拜帖,范大人,好大的官威!”
范大人气矮一截,示弱道:“陛下诏令,不惜一切代价抓拿谋害四皇子的重犯一家,锦衣卫这才斗胆上门,还望庆国公恕罪。”
庆国公听言,语气哀伤:“陛下痛失爱子,国公府上下亦悲痛万分。国公府必当配合锦衣卫缉拿要犯,只是范大人夜闯我国公府,是不是”
“秉国公,戚家上下已被全部拿下,独独不见戚家独女戚长月。有人看见一女子夜里进了国公府,锦衣卫这才斗胆进来。此事事关重大,锦衣卫不敢怠慢,还请国公配合。”说着,范大人俯首行了跪礼。
庆国公目光扫过水榭,紧张的神情一松,淡淡道:“看错了!我府上没什么重犯,范大人请回吧!”说完理了理衣袖,抬步便走。
他刚行了两步,便听到身后半跪着的人阴鸷道:“国公!戚长月和小公爷的婚事,东都人尽皆知。如今她家遭难,她最可能去哪呢”说着自行缓缓起身,弹了弹衣摆上的灰,接着道:“戚济明谋害的是陛下最宠爱的四皇子,您觉得天下有能保得住戚家的吗?今夜锦衣卫敢夜闯国公府,您便应该清楚陛下的态度。此时和戚家有任何瓜葛,那都是要查的,至于怎么查定什么罪,都是陛下说了算。公国是个远见实务的人,多的话,范某就不必细说了吧。”
应国公面色一沉,惨然一笑,沉沉阖上双眼,他徐徐转身,这转身艰难如耗尽他毕生的心力。但当他面朝范大人时,却是一脸笑意,他故作坦然道:“范大人有所不知,我国公府和戚家的婚约早就取消,只是碍于戚家的事,国公府一直压着不发罢了。”
李珣身体一滞,面色苍白地看向应国公,茫然读了父亲神色后,蹙眉低头。
范大人捋了捋手指,笑笑道:“既然如此,应国公必是不会包庇那重犯之女,那在下让下面的人随便搜一搜,回去也好交差。”
“范大人请自便。”应国公说完,扭头走向书房。李珣眼风扫过水榭,低头跟在国公身后离开。
范大人使了个眼色,几十个锦衣卫随即在国公府散开。说是随便搜一搜,却是细到连根针都不放过。所有女眷全部到大厅一字排开,一一盘查比对。
但任谁也想不到,一个身骄肉贵的千金小姐,能熬的得住这要人命的冰水,也就没人注意这寒气氤氲的荷花池。
戚长月身体僵死,脑子却是活的。现下,应国公毁了婚约,又这般任锦衣卫搜,若真把她搜出来,想必李家是不会出面拦下的。眼下想活,谁都靠不住,谁都不能信,只能自己去挣一条活路。
戚长月趁着锦衣卫围在大厅盘查,在夜色和寒气掩护下,顺着连接荷花池的府中内河悄然离开。锦州是万泽水乡,戚长月水性不差,顺着内河道游了一段,发现内河被一道白墙拦住,水从墙底缓缓流入。
“出了这道墙应该就是外河!”
戚明月深吸了一口气,沉入水中顺着河道向前游了一阵,自认为游出了几丈远,必是到了外河。不想,她钻出水面后,却还是在一个院落内,身后又是一堵白墙。
她心中有些许慌恐,躲着水中暗暗观察四周。细听,锦衣卫的肃杀的响动已然不在,眼前这院子的景致和应国公府的富丽堂皇也不同,稍显冷淡沉闷。
“这河道连通邻近几家,这是进他人院落了。”虽也是陌生地方,但总算逃离了锦衣卫魔爪,戚长月暗暗松了口气。
暗夜像是被寒冷生生冻住,萧瑟!死寂!戚长月在水中举步维艰,到岸边,颤抖着从水中迂缓爬出。夜风烈烈,如千万冰刀向她身上扫来,她皮肤筋骨寸断。鞋子也不知何时丢了一只,踩在硬冷的石板,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冰刀上,锥心刺骨。佝偻着走了几步,她痛得呜咽出声,却不肯掉下泪来。
“你又是谁?”一个男子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