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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地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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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将落,篝火噼啪作响,每个人眼中都跃动着火焰,好似战场上飞扬的军旗。

    晋联盟军主帅先轸位居扇形中心,清瘦身影的在夕阳下斜铺在地,带着青草香气的微风略过后,肃静的会场上传出几粒清晰的咳嗽声来。

    静默的将帅们似被咳嗽声提醒,各自调整着坐姿,同时将目光转向主帅。

    元帅先轸面色苍白,眼睑发红,留着夹白的山羊胡,身穿素色交领深衣,不戴冠帽,仅用简单木簪束发,瘦削的身材宛如木雕。

    这幅模样很像学宫里的教书先生,根本不像手握一国大权的执政卿(相当于后世的宰相)。

    先氏大隐素净的气质在崇尚武力的春秋时代着实少见,亦与晋国传统的审美旨趣相去甚远。

    晋人多数高大健壮,与其辽阔大气的国格相统一,在审美追求上,晋人不追求纤悉必有的雅致,而是中意质朴无华的大度,这与宗周类似,毕竟周晋一家。

    不同的是,晋国好武却不修文,崇文好礼之辈在晋国并不受待见。

    献公之后,好战风气愈演愈烈,自国君到国人都对武力有着谜一样的崇拜,晋国高层中随处可见莽夫将军,甚至出现过连弑两任国君的大将里克。

    惠公、怀公之后,晋氏名声更是一臭到底,以至于重耳继任后,不得不花大气力进行国风整治。

    重耳询策时,谋臣赵衰曾大胆进言:“武将的政治敏感度不高,大多莽撞无礼,臣下认为欲振国家雅度,当先拔擢文士。”

    “赵原君认为何人可以担任执政卿士?”

    “郤縠可矣。”

    郤氏雅度闻名黄河,是典型的文人。

    于是晋重耳提拔郤縠为执政卿,可谓开晋国之未有,也因此惹来不少武将议论。

    “执政卿士为一国表里,怎么能让病恹恹的郤縠来担任呢?实在是欠考虑。”

    “我等是吃了不会说话的亏!”

    “我等是为国家流血的,不是哄国君开心的!”

    “有人在乱祖宗法度啊!晋国的哪一寸土地不是武将打下来的?现在却把武将抛在了一边。”

    “只有武将但任执政卿,才能完成国君称霸诸侯的大业。”

    如是言论在绛城(晋国国都)沸腾了好一阵子,直到郤縠去世,执政卿位置再度空缺出来,武将们才纷纷闭嘴,如鹞鹰盯着猎物一般关注着执政卿宝座的动向。

    不仅如此,敌方楚国也频繁派出间谍刺探晋国执政卿的消息。

    楚方认为这次晋国会将卿士之位交给一名勇武之人,毕竟晋军士气低迷,甚至不少人认为晋楚之间不会开战,此番若无武将统帅,一旦开战晋军必然是一盘散沙。

    新任执政卿到底是谁成了诸国高层们热议的话题。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执政卿之位最终花落先氏,时年四十三岁的先轸一夜之间从下军将佐跃升为不二权臣。

    飞升之快令人嫉妒。

    “看来他们都老了,重耳想让先轸来辅佐公子欢(晋文公儿子),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得闻先轸担任晋国执政卿时,楚军青年元帅成得臣兴致勃勃道,他认为重耳之所以让先轸担任执政卿,完全是因为先轸年轻,内政不稳的晋国亟需一位寿数有余者来把持。

    据说成氏在说出此话时,露出了罕见的笑容,语气和表情皆似稳操胜券。

    与成得臣的喜悦不同,晋国武将们愤怒无比。

    “竟然又挑了一个病痨子!主君是喜欢病痨子吗?”大将颠颉在知悉此事后大怒,“把汤药当水喝的人做三军主帅,简直笑掉大牙!”

    此后颠颉违抗国君重耳的号令,伙同魏犨放火烧了僖负羁的府邸,这种莽撞行为,正是武将们愤愤不平的心理投射。

    不过此事也恰好印证了赵衰的“武将无谋论”,更加坚定了重耳任用文士的决心。

    颠颉没有胡说八道,先轸的身体状况比之郤縠更为不济。

    先轸有咳嗽的毛病,严重时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咳嗽是指挥官的大忌,战急之时如果犯病则有贻误军机的风险。

    先氏深知此弊,因此说话常用短句,这又恰好与其镇静的性格相得益彰,能给人一种静默的威压感。

    会场上,先轸用麈尾扇轻轻抵住嘴唇,肩部缓缓下沉,调整着呼吸,胸喉内部的麻痒感逐渐消失。

    先轸感觉到了四周的目光,却未作发言前的扫视,而是低垂眼睑,用扇子轻抚案头那抹金色的夕阳。

    动作好是优雅从容。

    不论是天作惊雷,还是敌军冲进阵营,先氏总能静坐营帐目不斜视。

    “简直是山神爷转世。”

    联盟军成立之后,先氏的镇静迅速在三军中传播开来,以至于不少诸侯都想目睹这位传奇执政卿的风采。

    “都说说看吧。”

    先轸终于抬起了眼睛,夕阳下,男子修长的睫毛半掩着湖水一般的双眼,透露出贵族特有的雅度。

    诸将匆匆集合并非为了谋划大战,而是讨论如何处置魏犨。

    魏犨在火烧僖负羁宅邸之后被贬为了普通兵卒,直到城濮大战前夕才被提上了军职,但只是一个小小的候奄(侦察兵队长)。

    老夫竟然沦为一介步卒,羞杀我也!

    魏犨原想自杀了事,但一想到大战在即,军中武将奇缺,或可借助此战给自己正名,带着这种心态魏犨忍气吞声苟活了下来。

    一连几天,这位曾经位列大夫的武将带领着一小撮芝麻兵游走在城濮附近,他的任务是带兵绘制地形图,标记方圆百里内的河流、湖泊、沼泽、山地等。

    四月一日黄昏时分,魏氏风尘仆仆地带队归来,正好听见军营中在传唱徒歌。

    “大战在即,还有心思唱歌!”魏犨本来就憋着一股子邪火,看见军吏鞭打士兵之后,也用剑鞘殴打士兵。

    弹压行为遭遇了部分士兵的反抗,魏犨的剑鞘被一名士兵夺走,莽夫魏犨大怒,捉来锋利的长剑,一口气砍杀了五名联盟军士兵,血气染红了残阳。

    弹压行为激怒了士兵,若非老将狐毛及时叫停,军队恐怕有哗变的危险。

    事情并未到此结束。

    酉时出头,曹国的书信飞到了元帅先轸的帐幕中,原来被魏犨砍杀的五名士兵当中有曹国人。

    “若贵方如此轻贱人命,下臣请求回撤我方士兵,不然请把魏氏交给我方处置。”

    事态由此升级到了外交层面,此前先轸与狐偃二人好不容易把曹、卫两国从楚军阵营拉入晋方,这些小国原本就不愿意卷入战争,魏犨正好给了他们一个置身事外的理由。

    “军中诸事宜以军法论处,勿言其他。”

    先轸亦简略回怼。

    因为回信中提及了军法,自然要对魏犨做出合理的判决,但处置这位曾经的国君车右(首席武将)并非易事,于是元帅先轸命将佐郤溱召集三军将领商讨魏犨事宜。

    因此才有了上述这一幕。

    老将狐毛率先开口:“老夫看来曹方用心险恶,断不可把魏犨交给他们。”

    下军将佐胥臣道:“上将军说的不错,曹方是想借这件事扣押主君爱将,以此作为往后交涉的筹码。”

    胥臣身高八尺,声线如渊龙轻鸣,以博学闻名。

    与先轸不同的是,这位典型的文人酷爱甲胄,其高大的身形也能将盔甲撑实,加之长着一把漂亮的长髯,不了解胥臣的人一定会觉得他是个武将。

    事实上胥氏是个不折不扣的内政官,虚张声势是此人最大的特点。

    狐毛:“季子(胥臣的字)说得对,一旦让曹国开了这个头,以后的晋属诸侯们都会玩这种把戏,我晋国威恐会受此影响,绝不能答应他们。”

    郤溱:“可如果不交出魏将军,曹方也许会退兵,甚至倒向楚方。”

    郤溱乃是郤縠之弟,师从先轸,而今也颇有文人将军的气度,与老师不同的是,郤溱无时无刻不着甲佩剑。

    郤氏的话正是问题核心,曹卫两国本来就是墙头草,稍有风吹便会改志,若两国阵前倒戈,晋国将万劫不复。

    诸将在夕阳下商讨起来,尚无应对策略。

    “某倒有个计策。”

    夕阳下,一个声音如磨砂般滚出,先轸将视线转向了下军主将栾枝。

    此人沉默已久。

    这位高鼻梁的美丽男子是先轸政途上最大的对手,两人智谋相当,但栾枝文采出众,还是一个出色的外交官,因此深得主君重耳的喜爱。

    在挑选执政卿时,重耳面临了两难选择,但最后敲定了先轸,理由是先轸有着一般文人所没有的果断,更适合领兵打战。

    栾枝因此与执政卿之位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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