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周慧敏唱的《最爱》进入尾声,咖啡厅里店员在制作台前擦拭杯具,时间如同停滞,陷入短暂的静默里。
关笛眨下眼睛,往前长探着脖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江浸月,“……什么?”
江浸月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几秒钟前脱口而出的答案。
她哑然静默,低下眼眸,移开同关笛对视的目光。有几缕长发从肩后滑落于白衬衫校服前,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关笛解决完最后一口蔓越莓戚风蛋糕,将银勺放回托盘。望向对面低头看手机的江浸月,关笛舌尖舔了舔唇上沾的奶油,没再问。
剩下的时间,江浸月在咖啡厅的洗手池边卸去脸上拍摄写真时的伤妆,又补了个最日常的淡妆。路边出现成群的七中校服学生时,也正好等到下班的祝园珈。
江浸月对吃的不挑,关笛也没有好的提议,祝园珈便做主定了一家复古的美式餐厅。
打车到市中心,餐厅位置有些难找,在商圈隔壁街的一条促狭巷里的深处。
纯英文的logo,高而窄的典型美式建筑,暖棕色调灯光和壁画,从二楼的小型复古阳台垂下山乌龟绿藤。晚餐盛在印满英文的垫纸上,迷迭香烤鸡和鸡肉藜麦沙拉分量足重。
江浸月饭量小,吃不下太多东西,最后用勺子喝着碗里的奶油南瓜甜汤。
吃过晚餐,玻璃窗外不见傍晚霞帔,天空已经泛起暗调的靛青色,窄巷两边高楼的缝隙里,隐约渗进点微弱月光。
祝园珈有位叔叔在这附近商圈新收购了家club,昨天跟江浸月约了晚饭后,她便提前打电话订了club卡座。
酒吧位于金融中心的商圈楼下,三层楼挑高的厂房,霓虹灯烘托出工业风氛围,穿过岩石堆砌的前厅,半包围式的卡座环绕巨大蹦迪舞池。
周末属于旺日,时间尚早,放着柔和温柔的英文小调,环境却远不同音乐那般缓和,昏暗光线萦着烟酒雾气,人群大都聚集在卡座里,吵着闹着拍照聊天玩游戏。
侍者身着衬衫马甲,俯身于玻璃桌前,打开泛着银蓝微光的冰岩酒箱。
08年的唐培里侬倒进细长的高脚杯,桌灯照出酒液色彩明丽的浅金色,无数气泡在酒杯中升腾跳跃,最后归于偃旗息鼓的平静。
江浸月和祝园珈举杯相碰,一声清脆悦耳的短促声响,迅速淹没在噪杂刺耳的人声和乐声中。
关笛不太能喝酒,坐在沙发的一侧,在手机上发消息。
祝园珈歪头去看她:“诶,你不喝吗?”
关笛抬眸,摇了摇头:“你们喝就行,我不太会喝酒,可以陪你们聊天什么的。”
更多的原因,是桌上那些已经被打开了的香槟酒瓶,数量令人咋舌。
关笛在心底默默叹完,补充说:“你们今晚放心喝,我能送你们回家。”
祝园珈应声好,目光扫过她的手机,又找了个话题:“你跟谁聊天呢,男朋友啊?”
“不是。我们公司一同事妹妹,人挺乖挺可爱的,结果被她那个渣男男朋友绿了。”
祝园珈若有所思,放下酒杯,手肘碰了碰江浸月,“你那件事的那个网红,何什么,好像也是个渣男?”
江浸月懒倦倚在沙发靠背,单手环胸,右手举着支香槟杯,随口答了声嗯。
浓密长发散在她的肩处,几缕落在侧半边脸,映着酒吧里的昏暗光线,在另一侧打下长影,脸上没什么表情,模样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长而卷翘的睫毛轻阖,又随眼皮掀起的弧度抬起,被光影放大后,演绎着两只展翅欲飞的蝶。
置身于浓烈的酒、弥漫的烟、陆离的光、喧闹的声,密集的影,酒桌人群玩着出格的暧昧游戏,享受着酒精上头带来的眩晕。
喧嚣环境甚至说得上是混乱,江浸月只坐在沙发里不说话,分明应该是格格不入的,这么多年以来,祝园珈却从没见过比她更适合这种氛围的人。
正如此刻,身上穿着干净整齐的白衬衫和校服裙,不沾俗气的媚也刻在她的骨头血肉里。
与其说某些特定的物品在渲染酒吧纵情声色的氛围,倒不如说这种氛围在烘托江浸月独有的慵懒曼丽。
提到渣男话题,关笛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关,时隔多年回想起自己经过的事仍是气闷于心,对祝园珈再述一遍她高中那个初恋前任的事情。
祝园珈从江浸月身上移开视线,认真去听关笛说话。
听完整条故事线,祝园珈很能理解关笛的感受,站在第三视角也觉得颇为无语,“你别气了,那种人不值得。我前几天才看过一句话,你知道什么东西才会出轨吗?”
“什么?”
祝园珈饮尽杯中所剩不多的酒液,悠悠吐出两个字:“破车。”
沉闷的话题忽地破开一道口子,关笛被逗笑,佩服这个比喻,也迅速建立起,和陌生的祝园珈间的友谊。
久未出声的江浸月突然开口,认真思考的模样,语气里稍微带点不解:“你们前任怎么都是渣男。”
“不渣也不至于会成为前任。”关笛撇了撇嘴,一针见血地道出关键。
江浸月恍然大悟。
祝园珈也点头给予肯定:“有道理。”
“所以说,谈恋爱就是得擦亮自己的眼睛。我最开始觉得他成绩不好花了好多时间给他整理笔记,结果他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开开心心泡新的漂亮妹子呢。”
关笛无语地想翻白眼,又因不习惯这个行为而生生克制住,呼出一口堆积在胸腔已久的浊气,接着道:“那些男的玩得开的可知道心疼自己呢,哪用得着女生去。心疼男人的话,会倒霉一辈子的。”
祝园珈抬手去倒酒,也掺进江浸月的酒杯。
江浸月听着关笛对往事的耿耿于怀,隐约能够感觉到大脑的失神,酒精气泡伴随二氧化碳在薄薄皮肤下的血管里流动。
在这种躁动喧嚣的氛围下,她的耳畔却近乎失聪,响着刺耳持续的蚊音。
她长久地注视着桌上那个纤细的郁金香型酒杯,清透酒液倒入,从底部开始累积上升,缓慢止在中途,起着细腻整齐的泡沫,附着在透明杯壁。
“心疼”两个字,在脑海意识中无限度地放大回响。
她人生中第一次明确地认识这个词语,在很遥远很遥远的以前,高二上期的那个冬天。
在那场为期三天的秋季运动会过后,江浸月回到写字楼里的公司,同乐团的另外四个成员一起,又进入繁忙无休的工作阶段。
狭小的录音室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歌曲。上不完的音乐课程,写不尽的陌生旋律,填不满的新歌歌词。面对的最多的,是紧随身后的摄影机镜头,和眼前的乐谱乐器。
公式化的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
没有工作安排的时间,她也会去到学校,跟班里那些并不熟悉的同学上同样的文化课程。
所有人都适应了她不在的班级环境,她在这样平静的校园生活里再踏进来,被排外是合情又合理的事情。
同学对她的出现视若无睹,老师对她的再现颇为头疼。她坐在那间老教室的末尾,只有季盈会在课间过来陪她说上几句话,其他时间段,她都像个人皆避之的活体幽灵。
好在,江浸月并不在意。
上课时来了兴趣就听上两句,更多时候是走神和补觉,望着窗外那一排排逐渐在秋日里凋零的老梧桐,想着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东西。
比如黯淡无光的当下,比如变数不知的未来。比如,周写蹊。
某一个午休,本该是她回到出租屋的时间,她走在青黄枯叶飘落铺地的梧桐道上,却忽地止步,轻易翻越路边那七中本部并不高的围墙,孤身一人,穿过弯绕狭隘的林荫小路,来到那栋废弃实验楼。
黑鸟依旧盘旋于这一方由破旧楼顶和老树枝藤圈起的狭小顶空,没有首领,没有队形,迷失了方向般杂乱无章地扇动羽翅。
这一次,没有人陪同,从身后的吹来的冷风使得身体四肢发僵生寒。
江浸月僵硬又缓慢地迈上尘埃遍布的楼梯台阶,用力地闭了闭眼,指甲已经显露出苍白颜色,尖端几乎嵌进手心皮肉。
她努力说服着自己,去想象周写蹊在时的情形,借此转移对这栋废楼的恐惧。
心脏在肋骨后面狂烈跳动着,肾上腺素随血液涌向身体的每一处,只做出徒然无用的安抚。
楼梯阴暗的角落里,肮脏蛛网絮结,蜘蛛攀附其中,寂静凝视着逐渐靠近的人影。
幽暗长梯上的脚步一声声回荡,江浸月终于走过最后一次转角。
五楼最顶上的那层阶梯,没有人在那里。
她奋力跑上前去,拉开那道破旧的铁门,无数的铁锈碎屑粘在手心冷汗里。
见到午时光亮,她低眼颤抖着喘息,蹲在天台的水泥地面,手臂环抱自己的膝盖,脑袋埋进大腿上的裙摆布料里。
等她平复呼吸,回头踏进楼梯,铺开灰墙边的报纸,垫在台阶坐下。
脚边的书本,已经不再是一个多月前的《鳄鱼手记》,换成更厚的一本《罪与罚》,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江浸月只拿起来扫了一眼,看见大段晦涩难懂的文字,已经没兴趣再翻阅。
把书放回原处,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发觉无事可做,于是垂眼去看下面的楼梯。
不见阳光的阴天,由背后而来的日光在这种环境里带着点拯救阴霾的意味,落在那本书封皮的书名上,也在层层台阶上映出她的身形,拖长灰暗身影。
静到极致的环境,让人本能地感到压抑和惧怕。江浸月不由得去想,周写蹊一个人坐在这里看书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和模样。
他真的是个很奇怪,又很孤僻的人。远超安静内敛这四个字的含义,像是病态的一种离群。
但又很矛盾。每次和他相处的画面,都是令她安心。
临近下午的上课时间,江浸月离开时,将报纸折好,合上生锈铁门,一切维持着她来时的模样。
除了那本《罪与罚》,在重归于寂的黑暗里,被放反了方向。
不言而喻地昭告着罪行。
主动找他失败后,此后的一个月里,江浸月再没去那栋废楼里找过周写蹊。
即使位于同一条街道上,七中两个相邻的校园都偌大,一个年级的学生便数以千计,遇见其中某一个特定的人的概率微乎其微。或许是没缘分,偶遇的片段也不曾有过。
七中玉桐校区,重重叠叠的老式教学楼设施陈旧,掩映在深秋梧桐里。拼贴瓷砖的灰白色外墙有所脱落,露出原本水泥的灰和砖头的红,在墙角摔着几片碎掉的瓷砖块。
教学楼墙边的花圃,秋海棠在寒风中颤栗,玫色薄瓣边缘已经开始发黄枯槁,显露出残花之意,仍小心翼翼呵护着中央的细嫩鹅黄花蕊。
当夜里下过一场雨,早晨弥漫湿冷雾气,秋海棠的最后一片花瓣也在潮湿中凋零于泥地时,意味着属于这座南方城市的冬天已经来临。
圣诞节那天,七中按往年惯例,组织了一场去海洋馆的的冬游活动。
江浸月也在其中,随着班里人流坐上大巴,两只耳机都塞进耳朵,音乐声音调到最大,也盖不住那些饱含期待和兴奋的嬉笑谈话。
她有些烦躁地抿直唇角,压下鸭舌帽的帽檐,在靠窗的角落里调整到一个处于防备姿态的睡姿,在这样过分吵闹的大巴车厢里,一觉睡到海洋馆门口。
刘锦年纪大了,大概也是忙忘了这两天班里多出来个江浸月的事情,班里所有同学按六人小组分开活动的时候,江浸月在偌大馆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全凭方向感和心情,穿过人潮拥挤的极地馆和海底隧道。
工作日里的海洋馆自然游客并不多,比肩接踵满是穿着七中制服的学生。
这会儿有白鲸表演,学生们大都集中在鲸豚馆那边的观众席。
江浸月对坐在人堆里观看驯服白鲸的演出毫无心情,走出石砌的海底隧道拱门,入目是按色彩分区的水母长廊。
珊瑚区几乎没有游客。深蓝色的幽暗环境,飘荡柔和的轻音乐和水流声音,微弱光线营造出海底的秘密世界。
江浸月放轻了呼吸,右手指尖触到面前的水箱玻璃。清澈透明的水中,柔软水母随水波变换身形。
她缓步前行,经过半圆形转弯处。
两片玻璃之间,成群的晶莹水母向另一处礁石游去。
等水母都离开这片水域,江浸月隔了透明水箱里无尽的水波,看见置身这个珊瑚区的另一个人。
他在玻璃前,也在看水母。
脸上戴了宽大的医用口罩,往他温和沉敛的气质里添了份脆弱病气。
水波将幽蓝光线折出不同角度和亮度的明,悄无声息映在他那双安静的眼睛。
他视线看过来,与江浸月的在水中相碰。
江浸月窒了一息,不合时宜地想起上周末深夜在卧室里看的那部电影。
上世纪96年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凯普莱特家族举办的化装舞会上,色彩艳丽的热带鱼在水箱里游来游去,隔着透明玻璃和蓝色水流的四目相对,男女主初次相遇。
罗密欧避开舞会人群,在石柱后牵起朱丽叶的右手,虔诚低眼,将亲吻落于其指背,念出莎士比亚戏剧原文中的台词:
“若是我这手上的尘污,亵渎了这神圣的庙宇。双唇便是含羞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