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落幕

    濒死之间,德雷克的思绪非常沉重，像是困倦到极致。

    不过面对死亡，有些决策更容易做下。他失去了肉体,失去了未来，除了这一缕稀薄的意识,他一无所有。如果能出卖破碎的灵魂,最后确认一次同伴们的状况,为什么不呢？

    此时此刻,他仅剩的性命还不如一个金轮重。他很好奇这个神秘声音能开出怎样的价码。

    【我会让你活下去。】

    发现德雷克没有立刻拒绝,那声音迅速继续,【不过我得告诉你,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我无法让你恢复原有的样貌……我会给你我的一块血肉,姑且让你拥有一个身体。】

    【你会与我一起,亲眼目睹接下来的几年。等你下定决心，再与我进行交易吧,我可不像某人那样喜欢赶鸭子上架。】说到这里，神秘少女冷笑两声。

    【听起来我只有好处……】德雷克强打精神。

    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只有好处的交易呢？

    【好吧,等你决定交易的时候,我要你抵押你的名字——当然,你会保留你的知识与常识,只是忘掉那些最重要的人与事。】

    少女的声音有点沮丧，【放心,等我的目的达成,我会把名字还给你。毕竟我力量不济，需要一点小小的保险。没有比“抵押人生”更结实的锁链了，再说你除了“过去”,难道还能给出别的？】

    自然不能。德雷克在心里答道。

    但如果生命女神真的违背承诺，他一定要让祂付出代价。而且……他能活下去，不是吗？

    活着就还有希望。

    【为什么是我……？】他默许了这个交易。

    【哈！】

    少女发出一声包含怒意的笑，【普通人能承受的力量有限，我给不了太强的庇护。那个冒牌女神会第一时间发觉他们，杀死他们。】

    【而你，我的朋友，你能承受我的庇护，钻到那家伙眼皮底下——你好歹算个伪神，哪怕现在变成一堆碎片，伪神级就是伪神级。这片土地上诞生的伪神级，我总共就感受过三个——】

    【古老的巨龙首领苏拜耳博特。那条胆小蜥蜴肯定察觉了什么，天天躲在窝里不出来。龙巢附近有创世神的庇护，那家伙拿他没办法，我也根本联系不上它。】

    【格雷戈里·吉尔摩。心地纯善的战士，天赋令人惊叹。他在创世神遗留的陵墓碰了运气，突破限制……可惜这个倒霉蛋是神殿高层，一早就被那家伙盯上，成了心智崩溃的傀儡。】

    【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有些感慨，【现在那家伙占了整个世界，有才能的活物全被牢牢盯着。你之后，恐怕再难出现伪神级别的生物了……】

    【怪不得盗星索要冒充双神、生造神谕——集中看管可能的“竞争对手”，顺便收集强悍忠诚的战力。多方便，换了我也会这么干。】

    这次，忒斯特的语调挺严肃，【话说回来，这

    家伙丢了躯体，盗星索才得到制造神谕的预言权能，这事儿祂是只字不提啊。】

    【这是珀拉达特的声音？】诺尔忍不住问。

    忒斯特的思维带了笑意：【没错。和我谈判的时候，这家伙更端着一点，没这么气急败坏。】

    好吧，现在情况很明确了，诺尔心中叹息。

    之前三个世界的谜团先不谈，塔赫大陆的命运足够清晰了。

    这个世界借由自己的手诞生。而他不知遭遇了什么，全无记忆，只剩一个可疑的知识封印。

    管理者不知所踪，系统变成无主的世界权柄。外来者珀拉达特与盗星索进行了系统之争，珀拉达特惨败，自此躲进阴影苟延残喘。

    只是到此为止，围绕系统的战争并未结束。

    盗星索力量有限，做不到一口吞下这块肥肉。更不幸的是，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似乎能够“超越系统限制”，获得伪神的力量。

    于是为了防止出现新的竞争者，盗星索利用神谕收集最有才能的人，将其牢牢看管。一旦发现这些人出现“伪神化”的苗头，它会通过“驯养”、“契约”等手段，把对方扼杀在摇篮。

    而在此期间，盗星索只需要慢悠悠地侵蚀系统，将塔赫逐渐变成自己的东西。

    怪不得珀拉达特这样绝望——

    没有盗星索压制，塔赫初期就出现了三位伪神级人物。而在其后二百多年间，直到自己和忒斯特出现，再也没有伪神级的强者诞生。它的推测十分正确，盗星索把这片土地看管得很严。

    理论上，珀拉达特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性。

    【……但是我看到了你的未来。】

    此时，少女的嗓音说道。那不是缥缈做作的“神言”，更接近一句有血有肉的感慨，【你的未来存在希望，你将会被光照亮。我无法再接近塔赫大陆，但是你可以……你将遵循命运的指引，你会遇到该遇到的人。】

    无数若有若无的触肢从地下伸出，接近火圈。其中一根触肢自行折断，卷成漆黑扭曲的一团。

    其他触肢将其举到即将熄灭的青色火圈之前。

    【我自愿舍弃这块血肉，这份力量。】

    少女的语气里多了分沧桑，【我允许它不再遵从我的指令，我允许它承载另一个生命。】

    那团血肉逐渐变形，青色火圈则飞快缩小，被那块黑色血肉吸收。

    那东西逐渐蠕动、变形，变成近似蜡烛的形状，一只蓝色的竖眼张开，青色的烛焰熊熊燃烧。

    德雷克努力适应了会儿新身体，脱离死亡漩涡，他的理性逐渐回归。古老魔王仍在不远处，但它好像对如今的他兴趣全无。那道巨大的身影趴伏在地，沉沉睡去。

    珀拉达特则罕见地沉默了。

    摸索半天，德雷克才找到了新的发声办法：【您怎么了？】

    【为什么偏偏是蜡烛形态？你怎么想的？】

    珀拉达特的声音有点惊慌，【万一‘会被光照亮’指的是

    你的脑袋而不是你的前途……】

    德雷克：【……】

    德雷克：【因为火……】

    【啊啊啊！】珀拉达特很没有神样地大叫()，【该死()，该死，要不是力量不完整，我肯定能更确定预言指向……该死的！】

    半天，它又泄气地哼了声：【算了，就这样吧。你承受住了我的血肉，它能保证你不被那家伙发现——】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吾名珀拉达特、外来之神，权能为隐蔽与预言。】

    德雷克沉默地感受着自己的新身体，他还能听见，还能看见。烛泪受他控制，不怎么灵活，但还可以移动。

    他引以为傲的魔力全部消失了，只剩头顶燃烧的青火——他好像保留了割裂空间的力量，但他又不太敢确定……

    也罢，他刚答应与一个完全陌生的神交易，还有什么豁不出去呢？

    【我的力量消失了。】德雷克诚实地承认，【我要怎么帮助您？】

    【你还拥有一点儿空间的力量，我能感受到。】

    珀拉达特哼笑，【那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权柄之一，那家伙没用利索，给你留了些残渣。至于怎么用……】

    德雷克屏气凝神地听。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摸到这个世界的权柄。】

    珀拉达特说，【没关系，等我们交易达成，可以慢慢研究。重要的是，你会碰到破局之人……大概吧。】

    德雷克：【……】有那么一秒，他的内心涌出一丝后悔之情，但他礼貌地保持了沉默。

    【我会尽力。】他说。

    【等到了那一天，你务必要引导对方与那家伙为敌。就算做不到，也务必不要让他们合作……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珀拉达特叹息，【现在，我们走吧。】

    【去哪里？】德雷克有点迷茫，他现在还没有老鼠爬得快，难道要这么走？

    【去我的核心附近。】珀拉达特幽幽地说，【我不是说了么？会让你看到接下来的发展。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我会送你去的。】

    德雷克努力环视四周，连魔王都多看了两眼：【……您在哪？】

    【你正踩着我呢。】珀拉达特说，【远方还有更多，以前可没有什么绝望列岛，你以为它怎么来的？】

    那么一瞬，别说德雷克，诺尔都有一瞬的悚然。

    他的注意力投向视野内的黑色土壤……也是，无尽海的海域本不存在这些岛屿，他下意识以为是古老魔王的附属品。

    【我的残躯，唉。】少女忧伤地说，【我本该在天上……】

    德雷克：【……】

    绝望列岛是神落下的残骸，这个消息未免过于冲击，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好的，我们走吧。】

    最后，他只能挤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话语。

    这份记忆逐渐远去。

    下一幕，黑蜡烛端坐在一个白银烛台上。

    这是一个

    ()昏暗的石室，建筑风格颇像教堂。只是无论样式还是材质，它既不像常青教堂，也不是永恒教会的手笔。

    这里的风格暗沉柔软，每个角落都点着形状扭曲的蜡烛。它们长短不一，影子在火光中摇曳，像是不存在的喧闹人群。

    无声的狂欢中，德雷克一颗心要被痛苦撕裂——

    学会青火的操纵方法后，德雷克亲自打开空间通道，窥视那些熟悉的地点。

    他没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哪怕一个。

    无人归乡。

    酒馆里的消息满天飞，都说他的队伍“全员失踪”，无数强者自此陨落。父母没有等到儿女，子女没有等到双亲。

    有些人执意搜寻——从不足十八的少年，到位高权重的国王，可是他们没找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片丢失的衣角，或是一枚熟悉的戒指。那些人自此蒸发，不留一点痕迹。

    所有人都坚信，他们的船队沉没在无尽海，或是被魔王尽数杀戮。

    “克米特的魔法杂货铺”失去了主人，几位继承人为了店主之位争吵不休。永昼城的布兰科宅邸，某个魔法工坊内，一位女性工匠雕塑般坐在椅子上，对着一个空花瓶发呆。

    诺尔认得那张脸。他和忒斯特曾在布兰科家看到过她的画像，那是布兰科家族的奠基者，天才工匠威尔玛·法伦·布兰科。

    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发丝中却已经多了不少白发。

    德雷克闭上了唯一的眼睛。

    “我答应交易。”他说，“拿走我的过去，珀拉达特，将我送去塔赫吧。”

    “我会遵你为神，成为你的骑士、你的信使、你的眼睛。我会帮你击落盗星索，直到性命结束的那一天。”

    【我希望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

    珀拉达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它连着嗯嗯几声，【你把名字抵押给我，你不会记得这些人——别指望来个惊悚又温馨的重逢。】

    【我知道。】德雷克说。

    【也别指望过得多舒服。我唯一能保证的，只有‘盗星索不会发现你的本质’。】

    珀拉达特再次强调，【一旦你离开这里，你必须完全服从命运的安排——你可能会被两个教派的人发现、研究，甚至锁进箱子数十年，或者更糟，数百年。】

    【我知道。】德雷克果断地回应道，【我会等。】

    【……你比我想的还要一根筋，你就不会趁机多提点好处吗？】

    【我的同伴被盗星索杀害，他们因为我的失察而死。盗星索由我来惩罚，我则由命运处置，这很公平。】

    【好吧，看来你还不知道时间与孤独的残酷。】珀拉达特说，【我曾经很文雅的。】

    德雷克以沉默回应。

    【我曾经很文雅的，真的。】珀拉达特又说。

    德雷克持续沉默。

    【我忠诚的骑士，我刚刚说什么来着？】珀拉达特坚持不懈。

    德雷克：【……您曾经很文雅。】

    【时间就是这么残酷。】珀拉达特满意地收尾，【那么去吧，我的骑士。感谢你的赞美，我会给你一些小小的礼物。】()

    这也算是赞美？德雷克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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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收到“礼物”的那一瞬间，不存在的心脏处传来隐隐酸意。

    那是很多……“记忆书籍”。

    它们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记载了属于星空的诸多奇闻异事。一些无关紧要，但很有趣的知识。他猜它们无法让他变强，但足以对抗可能到来的黑暗与孤寂。

    【谢谢您。】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道谢。

    【这还差不多。】珀拉达特说，【希望我们都能获得解脱。】

    德雷克闭上双眼。

    他回忆儿时的房屋，母亲做的面包香气。他回忆佣兵公会的嘈杂与喧闹，药剂塞子上萦绕的气味。他回忆战友们的笑容，篝火边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他回忆他所倾慕的那个人，他答应击败魔王，带着绝望列岛的美丽花朵回去——最好的魔法材料，最好的礼物。

    再见，德雷克，他想。

    青色的火焰熄灭，黑蜡烛闭上眼睛，出现在了一个密封的货箱之中。货船随着海浪上下摇晃，像极了摇篮。

    二百年前，它载着他……载着它，驶向因纳托姆联盟国。

    海浪边缘，几条黑色触肢悄悄收了回去。

    一个很糟的结束，一个很好的开始。

    那一天起，英雄德雷克乘着命运之舟，开启了持续二百余年的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