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幻影
忒斯特几乎不懂得“恐惧”。
疯修士确实活在阴影之中,然而至今为止，他的生活方式比大多数人简单直接——发现问题，解决它,或者放弃它。从偏爱的肉店搬到未知街道,到揪出藏在世界帷幕后的伪神，他的解决思路并无不同。
至于那些愉快与不满,只是转瞬即逝的附赠品。他会越过它们的结局前进,一向如此。
哪怕之前诺尔想要选择不同的路，忒斯特也从未恐慌。因为诺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他了解诺尔。
无论诺尔承认与否,诺尔都是位天生的主宰者。至于忒斯特自己——一切都在他的金线触及范围内，照常解决就好。
可是这一次,忒斯特的大脑空白了。
他看着诺尔,诺尔的身形如同凝固，他的时间也随之暂停。生命中头一次，他的思维像是断了卡住的齿轮,无法顺理成章地寻找解法。他背后汗毛竖起,掌心微微渗出冷汗。
真奇怪,他的心脏反而像被金线扯住了,每一次心跳都找不到节奏。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诺尔面前。诺尔就像平时那样，温柔地抬眼看他,眼瞳一如既往的清透漂亮。
“如果你没有问题想问,我们回去吧。”诺尔语调如常。
“你听不见吗？”
忒斯特双手捧住诺尔的脸，固执地诉说，“你脑袋里有别的封印，知识的封印,还是系统做的——你肯定忘记了一些事情，诺尔！”
“我们回去吧。”诺尔只是重复，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忒斯特的话。
佩因特神色凝重：“够了，这个封印显然比我们理解的要强大。”
它甚至能够压制住身为伪神的诺尔，十有八九与系统有关。
“……代价。”忒斯特嘶声说道。
佩因特：“什么？”
忒斯特转过身，直接面对红龙贤者。他的语调还是像之前那样平稳，只不过之前的像风和日丽的湖水，眼下的更接近暴风雨前的海面。
“龙，要弄清楚这个封印，你要什么代价？”
“冷静，冷静，小男孩。”
红龙葛兰咧开嘴，露出过于尖锐的犬齿，“我说过了，解开它，不可能。但只是探究它的皮毛……加上一点梦境魔法，苏拜耳博特大人或许能做到。”
“可惜，苏拜耳博特大人对外乡人的知识不感兴趣。你们得提出让他更加满意的交易。嗯，如果以你的实力，或许有那么点儿希望。”
忒斯特短促地笑了声：“相信我，希望大着呢。”
红龙没理会忒斯特的暗讽：“自大的家伙，你确定要探寻吗？这样强力的封印，可不是随随便便设着玩的。”
“就在几分钟前，我告诉过你们，有些知识具有毒性——我看这家伙情况很好，身体健康、精神正常，你还指望什么呢？”
佩因特也没再开玩笑，他摆出有史以来最像教皇的肃穆表情：“忒斯特，慎重。
最初的慌乱过去，忒斯特找回了几分重心。他无视莫名发麻的胸口：“就在几句话前，你也说过。你们解不开封印，只会探究——这正是我想要的，弄清楚就够了。”
“还是说，巨龙发现一星半点的危险就要放弃？那我得质疑你们对付伪神的决心。”
红龙脸上的悠哉消失了，他有些不快地皱起眉。
“我会汇报给苏拜耳博特，当然，包括你刚才那句话。那么作为代价的知识——”
“盗星索。”
忒斯特撂下了一点真相，“天上那四轮月亮，被一个陨落的伪神称为‘盗星索’。能力未知，真名未知。”
……
是夜。
诺尔有点想不通，他以为他们和红龙的交谈还算顺利。
红龙贤者得到苏拜耳博特的授意，杀死了他一位邻居。说诺尔不在意是假的，只是大敌当前，一切能够牵制盗星索的力量都很重要，他不会为此挑起与巨龙的矛盾。
身为乐土的领袖，如今他的身后，还有更多同胞要保护。
于是诺尔按捺住感情，尽量平静地交换了情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忒斯特的情绪比他还低落。
回到住处后，忒斯特只是静静地准备食物，老实得有点不正常。佩因特也不再插科打诨，而是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们。
“事情我都听说了。”
琳恩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巨龙算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这是个好消息。既然诺尔自称是叶萌的老师，我们可以把她带回乐土。”
迷失塔多了一条龙，安全性必定会大大提高。比起这里的天生巨龙，叶萌肯定也更想和真正的同胞待在一起。
“我会带走叶萌。按照苏拜耳博特的性子，只要说‘我带她外出游历’就好，这件事不会太难。”
诺尔会意地接话，“难的是让它放弃针对人类。白龙泰利斯塔姆是它的血亲，在它看来，人类挑衅在先，何况挑衅还在持续。”
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事，边牧村长都要发火，更何况堂堂巨龙首领。
说完，诺尔有些期待地看向忒斯特，等着他的骑士接过话题。结果忒斯特只是看回来，明显在走神。
“诺尔。”几秒后，他认真地开口，“今晚一起睡吧。”
忒斯特在说什么，这小半年来，他们哪天没一起睡？诺尔快速扫了琳恩一眼，脸有点发热：“好的。”
佩因特眉头跳了跳：“你该不会——”
“我有我的办法。如果我自己能搞清楚，用不着欠那些龙的人情。”忒斯特说，“就今晚，我需要你和琳恩搭把手。”
“你疯了。”佩因特有些疲惫地说。
“你忘了我的外号？”忒斯特嗤笑，“放心，我有数。这个房间里，最不想伤他的就是我——搞清楚这件事，对大家都有好处。是件好事也就算了，如果……”
他没说下去。
但佩因特很清楚他的潜台词。整件
事情太诡异了，很难分辨善恶倾向。万一封印是个定时炸弹，他们绝对不能放着不管。
诺尔：“……？”
这些人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太懂。
不久后，忒斯特端着一杯汤走过来。汤汁浓稠，诺尔能闻到浓浓的药味。嗅起来不太好喝，他下意识躲了躲。
忒斯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他突然不知道要向诺尔说什么。有那道知识封印在，他无法对诺尔准确地说明现况，只能单方面要求诺尔配合。
“你相信我吗”从他嘴里说出来，比起抚慰更像个笑话。“你可以放心把性命交给我”？……可是他从未给出忠诚。
自己想要的“结局”机会在这里用掉，忒斯特又有点不舍。他不希望他们的结局这样草率。
……他要怎么表达这份微妙心情？
忒斯特捧着那杯特制深眠汤药，陷入了沉思。突然，他的手背上多了份温度。
诺尔的手覆住了他的双手，他看起来还是很疑惑，但他就这样就着忒斯特的手，低下头，徐徐喝下了整杯药汤。
他甚至特地解除了自身抗性，任由药物中的魔力蔓延全身。
下一秒，诺尔朝前软倒，被忒斯特一把接住。龙巫妖陷入最深的沉眠，呼吸均匀，身体舒展，看不到一丝戒备。
忒斯特抿抿嘴唇：“开始吧。”
琳恩叹了口气：“你深入他的梦境。万一情况不妙，我负责物理层面上把你们分开。老佩则负责魔法阻断……是这样吧，还有什么细节要补充吗？”
“我也指望得到一点补充。”忒斯特看向角落里的坎多。
自从进入龙巢，它就变得非常沉默。此刻也是，它睁着竖眼看向他们，一言不发。忒斯特持之以恒地盯了他五分钟，它才摇了摇烛焰。
“我的知识都来源于失败者，可失败者也不是无所不知。”
蜡烛的声音比蚊子还小，生怕惊动了几百米外的哪条龙，“它只是输了和盗星索的战斗。而你们想要的答案，应该是更久之前的事——说句难听的，失败者选择协助诺尔，时局利益远远大于情感与理解。”
忒斯特唔了声，还是盯着它看：“你说你一无所知，但你好像不打算阻止我们。”
“……知识封印，真是要命的东西。”
坎多苦涩地继续，“我做这些荒唐事，也不过是为了那些与力量无关的记忆，我要站在什么立场阻止你们？”
“看来你又派不上用场了。”
忒斯特轻轻抱着诺尔，将他放在铺满软布的石台上。诺尔睡得很沉，脸上除了平静，只有平静。
诺尔的咽喉就这样暴露在外，冲他大张。这么久以来，忒斯特第一次有点厌恶他们的结婚契约。如果没有那条“绝对无法互相伤害”，也许他可以更好地享受这一秒。
忒斯特没忍住，指节碰了碰诺尔的脖颈：“诺尔想要来这里，有探究你身份的原因。我还以为‘失败者’也有所安排呢。
毕竟它拼尽全力，给了他们一个预言。
……巨龙诞生之处，错误汇集之地，毫无疑问指向龙巢。
……世界的主人回归了梦的开始，您会找回您丢失的东西。失落的知识复位，追逐的愿望成真。您将得到命运的助力，您会找到想要的答案。
听起来多么美妙，自己会是这“命运助力”的一部分么？忒斯特忍不住心想。
石台狭窄，只能躺下一个人。忒斯特坐在石台边，双手握紧诺尔一只手，头轻轻枕在其上。
“可以开始了。”他对身后两人说，没有回头。
如果失落的知识藏在梦与现实的罅隙，那么伪神级别的【梦境操纵】，也许能让他找到一点线索。为保证诺尔的意识稳定，他特地用深眠汤药驱散可能出现的无意义浅梦。
忒斯特闭上双眼，深深潜入了诺尔的精神。
就算全身心放松，诺尔的精神防御还是强到难以想象。若说其他人的精神壁垒像是雨水中泡了三天的薄纸，诺尔的精神壁垒堪比矮人金库的三米精金墙。
好在诺尔的潜意识似乎认出了忒斯特的气息，并没有抗拒他的入侵。
没有乱七八糟的浅梦碎片，忒斯特走在一片虚无的空白里。这里像是冰雪彻底覆盖的净地，四面八方只有白色，无尽的白色。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道路，他可以随意飘向四面八方。
封印会在哪里呢？
那样强悍的封印，肯定会影响诺尔的梦境世界。忒斯特在一片空白里前行，试图找出这个世界的瑕疵所在。
这一找，就是五个多小时。
要不是忒斯特方向感惊人，他绝对会在这个一片虚无的地方迷失。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忒斯特精神开始涣散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空白世界中的一粒杂质。
一个人影，他的诺尔。
诺尔穿着样式非常陌生的衣服，肤色没有死人的过分苍白。眼瞳也不是鬼火特有的亮青色，而是透亮的黑。
这个诺尔坐在一把怪模怪样的椅子前，专注地望着一块更加古怪的……魔法屏幕？他坐得非常端正，双手噼里啪啦敲打一块长方形魔法道具。
魔法屏幕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黑色。在这全白的世界，它显眼到令人难以忍受。
忒斯特轻手轻脚地凑近，这个诺尔对他的存在毫无所觉，只是啪嚓啪嚓地敲打那些方形按键。
没有敌意，甚至没有异常的气息。这真的与封印有关吗？忒斯特屏气凝神，又凑得近了点。
这回诺尔发现了他。
他用一种……不太像活人的姿态僵硬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忒斯特，眉眼间只有空洞。尽管他的头转过来了，一双手还在喀喀敲打着按键，半秒都没停。
“回回去、去。”他的声音破碎混乱，面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是我，亲爱的。”忒斯特露出微笑，摊开双手，“您的丈夫，您的骑士，您的教皇……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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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恶意，我也无法伤害您，只想弄清楚您的情况。忒斯特悄悄靠近半步，声音越发轻柔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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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止靠靠靠近。”诺尔丝毫不留情面。
“我重申一次，我只是想搞清楚您存在的原因，无意窥探您守护的东西。”忒斯特声音更轻了，软得像恶魔耳语，“弄清楚后，我立刻离开，我保证。”
那个“诺尔”终于有了表情，他的五官怪异地扭曲起来，像是在笑。
“你没有权限权限权限。”说话时，他整只左眼夸张地上下跳动抽搐，像是不知道该待在人脸哪个位置。
他抬手指向忒斯特，伸出的食指在一根与两根之间闪烁不定，指节不时还长出新的手指。他的动作间，忒斯特闻到了一股古怪又熟悉的味道……一股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味道。
尸臭。
下一秒，忒斯特只觉得自己被塞进了风暴船只上的橡木酒桶。足以让人晕厥的眩晕击中了他，他试图抵抗，却扛不住那种要命的排斥感。
面前的景象骤然破碎，如同打碎的镜子。那个“诺尔”分散去各个镜片，淡淡的尸臭也随之远去。
忒斯特握紧拳头，往心口猛地一锤。
同一时间，现实之中，忒斯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佩因特和琳恩同时动作。忒斯特被琳恩的人偶瞬间扯离石台，佩因特的圣光隔绝在同一秒生效。
忒斯特后背撞上不远处的石壁，他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汗湿透，鼻腔充满血腥味。他抹了一把鼻子下方，果然是血。
症状和诺尔相近。
忒斯特朝身上丢了个清洁术，消去了血与汗。诺尔还是沉沉睡着，和他刚潜入时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样？”佩因特语气紧绷。
“发现了，搞不懂。”忒斯特接了一杯清水，“只能说，我觉得那不像个好东西。”
佩因特嗯了声：“‘可能随时爆炸’的不好，还是‘就该维持现状’的不好？”
“……我不知道。”
看来这次，他不得不和巨龙首领做交易了。想要进一步弄清楚封印，他得撑过那个强力的“驱逐”——仅靠他自己的力量，显然还不够。
忒斯特轻轻拍醒诺尔，递上缓和药性的清水。他可不希望那个封印趁机搞鬼，让他的丈夫再来个夜半梦游。
“唔……”咽下冰凉可口的水，诺尔逐渐清醒。
“结束了？”
“结束了。”忒斯特喝光了剩下的小半杯水。
“看来结果不太乐观。”诺尔靠近，嗅了嗅忒斯特，他嗅到了血的残余味道。
看着这和平的场面，佩因特忍不住苦笑：“您还真是放心。”
“你们总不会把我迷晕，打包寄给盗星索……既然大家都认可了，说明这件事确实有必要做，瞒我肯定有瞒我的原因。”
诺尔从石台上坐起身，身体还有些使不上力气，只能靠着忒斯特。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下巴靠上忒斯特的肩膀。
“……而且。”
短暂的停顿之后，诺尔用只有忒斯特能听到的声音继续，他的吐息突然变得冰冷。
“你没有权限。”他的声音如同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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