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One Last Kiss
序:
梦里的景象渐渐重合。
站在这边山头,吸引尚渡的是金铃花海里的一束玫瑰。
前些日子还没有这花,是今日多出来的。
即使脱离根系,它仍是那样鲜红,那样热烈,象征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暖雪节也是这里的情人节,不过不是玫瑰的节日,而是金铃花的节日。
在这边山头,尚渡让小小熊先躲藏起来。
他独自提着陨剑,挎着包,从山顶走到山脚,跨过小溪。
脚踏进冰凉的溪水,溪水没有降低他的体温。
因为尚渡的心脏跳得很快,在夕阳照耀不到的胸腔里躁动发热。
他来到这世界只过了两个季节,就要去挑战站在这世界顶端的男人。
对于即将发生的事,任谁都会紧张,这怪不得他,即使有梦。
从山脚踩着松软的泥土,慢慢来到山顶,尚渡越走越慢。
待到最后的距离,他停住了。
遥遥看着男人躺在金色花树下,用一条胳膊撑着头,用另一条胳膊悠哉悠哉地用酒囊喝着酒。
明明摆着这样悠哉悠哉的姿势。
看着这个男人还是会觉得压抑。
或许是他在对着自己的坟墓喝酒,对着情人的坟墓喝酒。
悠哉悠哉里全是道不明的悲伤情绪,但这仍是属于人类的情感。
岁月早已无法增长他的年龄,只能在他赤裸的上身留下一道又一道漆黑铭文。
这些铭文每一道看着都让尚渡觉得压抑。
尚渡能感觉到每一道铭文都是一颗心,铭文多到他自己的心都铭刻不下,溢在了肌肤之上。
无论这些心生前究竟是什么颜色的心,现在,他们都被痛苦染成黑色。
他就是神子,但坟前的他是厄里。
远方的夕阳,渐渐隐没在山巅,金铃花吸收着最后的残阳,努力盛放着这一季最后的美。
斜斜的树影延伸到尚渡的脚下,如一条路,金色的花陪伴在他两旁。
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尚渡缓缓走起这条漆黑的路。
一步踏出。
金铃花开,金铃花谢,一天都不晚。
残阳落进山巅。
他的脚落进泥土的一刻,枝头的金铃花变得雪白,白的如雪。
从枝头白到树干,从树根白到树顶,一片片皆是变得雪白,又如雪花般一片片飘落。
雪花在最后冲向天的霞光中,是一片片金色的雪。
尚渡走在弥漫着花香的雪里,雪落到他的肩膀,黑色的头发。
沾着一片雪花的睫毛下的眸子,倒映着鲜红的玫瑰与厄里。
今天并非是象征着至死不渝的爱情的玫瑰的节日,而是金铃花的节日。
所以今天不是厄里的节日。
在暖雪里牵手的爱人,会白头偕老,共度余生。
尚渡的手中只有剑,所以也并非他的节日。
啪嗒,啪嗒。
尚渡踏着雪向前行走。
在厄里的身后站定。
实话说。
尚渡有偷袭对方的念头,可最终他还是没有阻拦他做最后的道别。
咕咚,咕咚。
喃喃说了些什么,厄里缓缓起身,盘坐着将最后的酒喝完,扔掉酒囊。
在天黑前的最后一刻,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像是喝醉了,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借着一个摇晃的力度,侧过一张清秀的脸。
随意散落的白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搭在匀称的身体。
白色长发里的脸看不出年龄,很是英俊,勾起薄薄的唇角笑起来,和雪一样有魅力。
“呼。”
漆黑的羽翼张开,他如被污染的神明,将所有的光遮蔽。
一季的交接在这时候结束,梦的画面也在这时断开。
雪的世界格外宁静。
山中没有城市的霓虹,只有雪和蒙蒙亮的天幕。
厄里在其中渐渐收起笑容,对尚渡开口,说的是人类的语言。
他的声音也同样很好听,说起话来很是从容:
“我们去别处聊。”
尚渡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他的死鱼眼和对方的漆黑瞳孔对视在一起。
用他那特色的,低下音调就会变得有气无力的声音道:
“正有此意。”
尚渡张开自己的漆黑肉翼,刮动白色的雪,这样的声音在这安宁的世界很快便消失,到处都静悄悄的。
厄里的身后是无数的坟墓。
尚渡的身后是无辜的生灵。
他们都不愿意在此开战。
于是羽翼扇动,厄里在雪里飞起,尚渡随在他的身后。
悄悄地飞出山,越过已然变白的世界。
到处都没有灯光,他们没有走远,降落到被山围着的人类的废墟。
这里只剩残垣断壁。
房屋早已没有顶棚,丛生的杂草早已揭开地板,椅子上开着一朵白色的花。
这里依然很宁静,在蒙蒙亮的世界一眼能望得到尽头,尽头是一片白色。
如果说世界有终点的话,这样的名号用在这片空旷的废墟再适合不过。
将被白色的雪山环绕的这里当作了结一切的战场,再合适不过。
厄里落到废墟中心一处断墙站定,尚渡则站在石砖路上。
三声野鸭的叫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在此静悄悄地回荡。
他们齐齐看向天空,享受着最后的安宁,说起话。
他们所用的语气很是轻松,犹如两位旅行到此的背包客,在废墟里聊着闲话。
但他们的对话,却如两位都把对方视为灾祸的勇者,碰了面。
厄里扬起头,笑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尚渡也仰头看着天,如实答道:“我来杀你。”
“来杀我?”厄里确认道。
“没错。”尚渡肯定道。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
厄里忽然放声大笑,黑色的羽翼随着他颤动。
呼哧呼哧地响。
尚渡歪头看他,直视他的狂妄,问道:
“你笑什么?”
厄里忽然就不笑了,单脚点在断墙上,以一个人类绝不能做到的姿势,缓缓盘坐下来,用手拄着侧脸,说道:
“嘲笑你的自不量力,想要拯救世界的小子。”
闻言尚渡也笑了,断定道:
“你绝对赢不了我。”
厄里又笑了,回应道:
“即使你和我一样,你也绝对赢不了我。”
尚渡有狂妄的资本。
他可是梦之子,有着必然将对方斩杀的梦:
“我一定能杀了你。”
厄里轻轻摇了摇头,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
他也有狂妄的资本:
“是神要将这世界毁灭,你阻止不了我。”
尚渡笑着用食指,指了指天:
“是梦说我会杀了你,谁也阻止不了我。”
回击很轻松。
但他的话,字字诛心。
缓缓飘荡,很快消散。
没再招致嘲笑。
厄里刚刚的狂妄与嘲讽忽然消失了。
他陷入沉默,
都不开口的时候,周围更静了。
虫鸣的声音飞进耳畔。
一缕风拂过,像是那些虫子就盘旋在耳边。
厄里又去看天。
静静看了好一会儿。
云朵在深蓝色的天,静静漂浮,挪动着位置。
直到天上的云换了一些,露出残破的月亮。
就这样。
看了很久。
厄里忽然问道:“你说,是谁叫你杀了我?”
尚渡道:“是梦。”
“哦,是梦。”厄里喃喃自语。
祂又去看天。
静静看了好一会儿。
好一会儿。
厄里喃喃道:“原来是梦。”
自言自语后,祂又去看天,继续大笑。
笑声在这寂寥大地的回荡: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尚渡握着陨剑,抿抿嘴道:
“你疯了。”
厄里忽然收起笑容,眼角流下两行眼泪:
“我没疯。”
尚渡眨了眨眼睛,又问:“你哭什么?”
厄里任由眼泪划到唇边,随祂开口说话,落进口腔:
“醒来吧。”
尚渡皱着眉头:“我很清醒。”
厄里苦笑道:“那就杀了我。”
“我收回刚刚的话,若是你能杀了我,我希望你能杀了我。”
“杀了我。”他最后说道。
尚渡还想聊聊。
可厄里的脖颈忽然垂落,展开漆黑的羽翼。
浓郁的血雾在周遭弥散,所有的铭文在都忽然散发出混沌的光。
像是有什么要挣脱,这从坟墓里被唤醒的生物,已经承载不起最压抑的噩梦。
祂被翅膀拖着缓缓升入空中。
遮住残月。
再次抬头,祂的双眸已然被血色浸染,笑容不再优雅。
如疯魔般,祂在天空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尚渡不明白厄里为什么忽然疯了,他还想聊更多。
直到刚刚,哪怕是在坟前,他都觉得厄里是鲜活的。
可现在不同。
神子握了握自己的手,却已经找不到活着的感觉。
眼泪在祂的眼角划过,祂却在大笑:
“哈哈!”
“我本该长眠!”
“梦却将我唤醒!”
“现在连梦都要背叛我!”
“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明明是梦要我将世界毁灭的!”
“来吧!”
“来吧!”
“噩梦啊!”
“杀了我吧!”
尚渡。
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什么疯了。
曾经的厄里也是梦之子。
是梦的抉择将他推向神坛。
现在,尚渡觉得是梦抛弃了厄里,因为他即将改写这个世界。
走向最终的结局。
这样就是说,厄里不再是神子。
“杀了我啊!!!”
神子如野兽般咆哮着。
求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但只有失去意义的时候会变成这幅摸样。
世界上没有比失去活着的意义更可怕的事情。
现在的厄里。
如贫穷的父亲失去了孩子,再也扛不动沉重的钢筋。
如神枪手失去了双眼,昔日的传奇在酒吧成了笑话。
如画家失去了双手,面对无穷无尽的灵感,当他学会用双脚做画,双脚却也被砍断。
如自己是灾祸的勇者,发现只要自己死去就能世界和平。
却还活着。
却还承载着噩梦。
扇动着翅膀,尚渡缓缓升入空中,风都驮伏着他。
来到空中缓缓抬起黑剑,风都随他剑刃的方向流动。
在这一刻,尚渡知道梦是在帮他的。
他觉得神子在见到他后成了失去意义的厄里。
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即是梦之子,也是神子。
漫天的血雾包裹着厄里,黑色的灵能雾包裹着厄里。
不知为何,尚渡觉得现在的厄里,比坟前的他,更像是神子。
因为祂已经没有了人类的情感,就是无情的神子。
“那现在的我究竟是什么呢?”尚渡喃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