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菱歌走出房间,宁昆山几人一齐看向她。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宁昆山面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宁昆山一怔,叹了口气,强颜欢笑,“五师妹只是去了凡间,你可以去找她的嘛,师兄给你一块通行令,你什么时候想出去都行,好不好?”
他的肩头湿了。
夏吹雪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能做的不多,让乔歌眉多带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与她的有情人长相厮守。
菱歌哭过了,吸着鼻子,看向醍醐,“长老,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醍醐摸了摸她的头,“昆山已经告诉我了,你确定那不是温泛夜吗?”
“不是他。”菱歌斩钉截铁道。
小黑在一旁,等着说这儿好久了,急切道:“真的吗?我居然没有看出来!可是,美梦都已经碎了,为什么阿夜会被困住啊。”
菱歌也想不通:“我也不明白,明明当时魔息很着急,不像是装出来的……”
“既然如此,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带他一起去护国寺。”醍醐看向夏吹雪,“吹雪,你带其他弟子先去护国寺,设下结界,如果有办法,我们就地用降魔剑绞杀魔息,若出了意外,也可阻止他逃跑。”
夏吹雪点了点头,看向迦梨,“女王陛下,尊弟的魂魄在我这里,五师妹托我将他送到一处清静繁华之地。不过既然你在这儿,那就由你为他选去处吧。你是他的姐姐,应当知道他最想去什么地方。”
迦梨:“好,我和你们一起去人间。”
小黑鲁莽,怕露了马脚,便由菱歌跟着魔息。
……
“去人间?”温泛夜——在菱歌眼里是温儒墨,得知后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好啊,我想去人间。”
“你好像很高兴?”菱歌尽量压下不喜。
温儒墨笑道:“当然高兴了,我很久没回黄粱村了,想回去看看。”
说完指了指缠绕着墨发的发带,“婆婆肯定也想我了。”
装得很像,菱歌努了努嘴。
温儒墨眯了眯眸,靠近菱歌的肩膀,“你好像不开心?”
菱歌咬住下唇,他在试探我?
“五师姐的仙骨毁了,她以后再也无法修炼,只能离开九洲台了。”菱歌垂下眼眸,睫毛很快沾了一点水光,“我不想她走,可是她很高兴,终于能离开九洲台去找她的丈夫了。”
温儒墨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安抚道,“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什么都会结束,什么都留不下。”
温泛夜才不会这么悲观呢。菱歌暗暗看了他一眼,五官皱成一团。不行,她要冷静。
菱歌用手揉了揉脸颊,擦掉眼泪,“该出发了。”
……
仙舟飞过大海,越过群山。
昔日繁华的京城已变了模样,高耸数丈的城墙砖石凋零,硝烟盈空,瓦砾遍地,时战已止,犹有百姓逃窜,民不聊生,活人与死人同住。
宁昆山看着这极为惨烈的一幕,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前几日他来护国寺时,这里还很繁华啊。
醍醐背着手,摆首叹道:“人间有一首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生死,荣毁,只是一江之隔,一墙之隙罢了。”1
宁昆山攥紧拳头,“为什么?我不懂。魑魅魍魉横行,人间反而和平。我们将魑魅魍魉都抓走了,赶尽杀绝,逼得它们躲在深山中不敢害人,一切却更乱了。长老,难道我们的做法是错的吗?”
醍醐:“我不敢断言是对还是错,以后你就是九洲台的掌门了,怎么做由你说了算。”
正这时,仙舟停住了,向下停靠,落在护国寺后山的空地上。
一只纸鹤飞到醍醐肩头,醍醐不动声色地听取了,向宁昆山颌首示意。
夏吹雪已经带着杨照邻、韦庄和十几个至少是筑基修为的弟子,布下结界,埋伏在这儿了。
昔日香火鼎盛的护国寺冷冷清清,石像倾倒,庙宇残败。
几人从后山走到大殿,没见到一个和尚亦或沙弥。
宁昆山还记得方丈的禅室在哪里,“跟我来。”
独在山顶的禅室空寂,门紧闭着,宁昆山正要推开门,忽听里面传来一声佛号,“这寺里值钱的东西都在大殿中,你们拿去吧。屋里什么也没有,推开这扇门,只会浪费你逃命的时间。”
宁昆山大掌推开门,“几日不见,方丈可还好?”
禅室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蒲团,坐着一位老僧。
他略有些诧异,“宁施主。”
“方丈,护国寺怎么成这样了?”
“皇帝失踪之后,朝中内乱,戎羌趁虚而入,而朝中大臣忙于争权夺利,杀悍将,灭忠臣,于是乎,自国境一路溃败。”方丈说着激动了起来,旋即又念了声佛号,“师傅说我修行不到家,是也。”
菱歌听到这话,走到前面来,“可是李三已经回去了啊。”
方丈看着她,眼里有些许惊奇,“我见过你。”
菱歌愣了愣,看向宁昆山,后者追问道:“方丈,这是我师妹菱歌,她从没来过人间,何出此言?”
“我还是小沙弥时,师傅受到一道蟾光指引,看见一个少女躺在水中,紧闭双眼,他画了下来,就在旧禅室的墙上。”
蟾光就是月光。
她躺在水里,闭着眼……菱歌觉得这描述有些耳熟,登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罗告诉过她的,无著预言所看到的景象吗?
“阿夜,你要去哪里啊。”小黑的声音引起众人注意。
温儒墨站在山崖边,往远处眺望,他背着手,身姿潇洒,回头看了小黑一眼,“没什么啊,看看风景。”
小黑不安地动来动去。
看个屁风景啊,明眼人都知道他要逃走了好吧!
宁昆山连忙找了个借口:“方丈,我们有一些事想问你。”
菱歌想去看看那幅画,恰好宁昆山要她跟着温儒墨,还要支走他,便走到温儒墨身旁,“温泛夜,你陪我去看看那幅画好不好,我有点好奇。”
温儒墨笑了笑,“好啊。”
让菱歌和魔息单独待着,会不会有危险?宁昆山看了看在场其他人,醍醐,迦梨,小黑,没有一个适合保护她的。
迦梨想向方丈打听轮回之事,小黑只是一团光,醍醐修为受损,而他自己也受了伤……
宁昆山不安。就凭他们,真的能防住被魔息控制的温泛夜吗?
菱歌特意拍了拍宁昆山的肩膀,似乎是在告诉他不用担心。
她那么自信,宁昆山都快忘记她只是个筑基修为的小修士了。
旧禅室在山顶另一面,走过落叶纷飞的庭院,便见几面破落的墙孤零零地站在杂草横生的石砖上。
菱歌耸了耸鼻子,她感觉到了灵力,看来二师姐他们已经设下结界了。
温儒墨走得比她慢了一步,很悠闲地欣赏着风景,姿态悠闲,仿若睥睨江山的帝王。
菱歌绕到墙后,只见一幅壁画,经年不褪地附在墙上,栩栩如生。
身着极乐天袈裟的少女躺在水中,双眸紧闭,身旁有无数莲花盛开,墨发飘散在水上,恍若凌波。
分明是写意的画,她却一眼便觉那画中的少女是自己,这便是方丈一眼认出她的原因。
“菱歌。”壁画对面传来温儒墨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菱歌身体一僵,缓步绕到墙后。
温儒墨扭头看向她,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和温泛夜一模一样,但给她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菱歌不承认。
“我以为我演得很好,你也以为你演得很好。”温儒墨说,“明明是同一具身体,有区别吗?”
菱歌咬着下嘴唇边的软肉,不说话。
温儒墨:“再装,我就不告诉你温泛夜的下落了。”
菱歌眼眸一颤,“下落?他怎么了,你们对他做什么了?”
只有生死不明,才会用“下落”二字。
“我们困住了他。”温儒墨抓住一片飘落的枯叶,碾碎在掌心,“本来那天我们已经控制了他,那道声音却帮了他。”
菱歌拧眉。
莫非是红玉髓里的诵经声?听大师兄说,长老就是用那红玉髓制住了入魔的温泛夜。
“幸好他不想求生了,你还记得当时你说了什么吗?‘亲手杀了他’,就算他知道那是假的,却也动摇了。趁着那一瞬,我们造就了一个美梦,只要他沉溺下去,认为一切都是真的,这具身体就归我们掌控了。”
“可他知道那是假的!”
“没错,我以为我们这就要输了。”温儒墨呢喃,忽地大笑起来,“可惜啊!那个碍事的家伙出去之后,就没有阻碍我们的存在了。我也是在他走了之后,才发现一直以来是他拦住我们和魔珠结合。哦,魔珠是魔王与生俱来的本源之力,就是你们不管过多少年都无法消灭的东西。”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放弃抵抗吧。”温儒墨淡淡一笑,“你不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吗?放弃拯救世间的想法,我会成全你们。”
“你说得好像……”菱歌盯着他,“我是你们最大的威胁,杀不了便只能拉拢。”
温儒墨表情一僵。
“呜——”
庞大的月净鲸掠过护国寺上空,仿佛一座倾倒的昆仑山。
狂风掀起满庭落叶,菱歌不禁抬手阻挡。
“本想给你一条生路,是你自取灭亡。”
长袍猎猎,赤眸猩红。
黑泥从温儒墨身后溢出,变成一只大手,托举着他直上青空。
菱歌唤出问疾,一跃而上。
黑泥与问疾相击,震得菱歌手掌发麻。下一刻她的小腹被一条黑泥击中,摔到地上。
菱歌呕出一口血,抬头看去,月净鲸庞大的身躯将护国寺笼罩,它试图飞到温儒墨身边去,却撞上了一层结界。
结界震动,带动地面一阵摇晃。
菱歌爬起来,借力飞起。
温儒墨指挥黑泥攻击她之后,手掌止不住的颤抖,大有脱离掌控之势。
他暗骂一声,“温泛夜,你竟还想挣扎?当初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输?我真后悔,后悔和你这种人在同一个身体里!凭什么最后你去轮回,我却要跟他们困在极乐天,凭什么?!”
他看向月净鲸,“还差一点尊迦就能苏醒了,这次我一定要赢!”
月净鲸疯狂地撞击结界,那结界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一道裂缝。
温儒墨掌心流动着黑泥,手掌向前,看准裂缝,跃起飞去。
就在他的手掌要碰到裂缝时,一条长棍斜里刺来,扎在胁下。
温儒墨没反应过来,吃疼地咬破了嘴唇。
菱歌可不给他反击的时间,从储物镯里掏出五行符纸,一股脑地扔了过去。
一团火球砸中温儒墨胸口,长袍随之燃烧,黑泥蠕动着扑灭了火星。
“你!”温儒墨怒骂,“你不是在乎他吗,你要杀了他?!”
回答他的是菱歌的凌空一脚,踹在了他的脸上。
爱得越深,踹得越狠!
温儒墨仿佛听到温泛夜在嘲笑。
嘣!
伫立的院墙碎了一地。黑泥像参天大树的根茎,从砖石缝隙里伸出,托起碎石。
尘土飞扬,温儒墨猝不及防地吸入一大口尘土,呛得他连连咳嗽。
都怪……温泛夜……等他驾驭尊迦……号令魑魅魍魉……
他现在还不算完全的魔,只要心里有眷恋,有情感,就会有人的弱点——
嘣!
菱歌从天而降,重重地撞在他身旁,长棍抵着他的喉咙,另一只手揪住温儒墨的衣领,“我改变主意了,反正现在疼的是你,你不放他出来,我就把你往死里揍!”
她多得是灵丹妙药!
温儒墨:“……”
不是温泛夜认为菱歌跋扈,是她只对他一人温柔,对其他的人,简直跋扈上天了。
其他人的心念冒了出来。
“这可恶的野丫头!”
“杀了她!不要怂!她死了,温泛夜在这世上再没可牵挂的人,就会乖乖任我们摆布了!”
“你在等什么?你不会是被温泛夜影响了吧?别忘了,当初要不是他改变主意,都打到极乐天了竟然想谈和,我们怎么会沦落至此?!魔国需要强悍的王,杀!杀!”
温儒墨双眼红光掠过,黑泥从他身周涌起,乱刺丛生,逼得菱歌退开。
她的血滴在地上,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黑泥沾到她的血,竟萎靡了。
温儒墨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他不明白这是为何。
菱歌倏地笑了,她是极乐天的莲子啊。
她面无表情地撕裂伤口,将血抹在问疾上,像一支箭射了出去!
温儒墨挥手,黑泥升起城墙抵挡,他却倏地踉跄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封上最中间的。
温泛夜!
看到菱歌血流如注的手臂,温泛夜居然撕裂了他们苦心编织的牢门,硬是扰乱了他的心神。
长棍穿过黑泥,温儒墨慌忙令黑泥阻挡。
碰到长棍的黑泥都融化了,问疾已逼到眼前——
“呜——”
月净鲸撞击下,结界轰然破碎。
它张开嘴,狂风从深不见底的口中涌出。
菱歌身体歪斜,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树干。
尽管她的血能克制黑泥,但说到底,她只是一个筑基修士。
温儒墨心有余悸地摸上胸口。
她瞄准的是他的心口——莫不是想用血伤了他,再把温泛夜救回来。
简直是痴人说梦!
更让温儒墨不敢相信的是,方才他动不了了。
愚蠢!他唾口大骂,骂温泛夜,如今身体在他的掌控中,他们死了,温泛夜也会死。
——他不怕死吗?
“快走!”其他人都在催促他。
温儒墨借力跃起,落在月净鲸头顶。
“不能让他跑了!”
“列阵!”
温儒墨掌心凝聚黑泥,按在月净鲸两眼之间。
黑泥游走,月净鲸彻底化作黑色。它仰头嘶鸣,声波一圈一圈地震荡开去,竟将结阵中的九洲台弟子轰飞了。
刹那后,一道黑色光圈从四面八方收拢,注入温儒墨体内。
月净鲸是魑魅魍魉之首——不,那是凡人的叫法,它们是魔兽,只听从魔王指令的魔兽。
就算魔国的将领死了,只要魔兽在,他也能荡平宇宙。
魔兽尊迦重生了,归顺于他,天底下的魔兽便会受到尊迦呼唤,脱去虚影,化身真正为他冲锋陷阵的战士。
温儒墨低头看着掌心流动的黑泥,这是世上最纯粹的黑,能吞没一切的黑。
其他人欢欣雀跃:
“太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简单了!”
“快,帮我们找到新的身体,我们尊你为王!”
温儒墨:“那温泛夜呢?”
“魔王陛下。”一道声音毕恭毕敬地说,“上辈子是他主导,这辈子轮到你了。从反抗到碾压,魔国永恒。”
“魔国永恒!”
天府最深处,温泛夜四面八方都是高呼的声音,他想爬出去,却仿佛陷入泥淖,慢慢地沉进黑暗里。
“魔头,受死!”
几个弟子举剑从四面八方刺来,气息惊人。
温儒墨冷笑,“不自量力。”
他握住双手。
几个弟子忽然凝固在半空,僵住了。下一刻,无数黑色花刺从他们的七窍里长出来,瞬间成了一块人形结晶。
醍醐提着降魔剑,不顾一切地刺向温儒墨。
温儒墨轻描淡写地甩了下手掌。
黑泥从醍醐身后出现,夺过降魔剑,折成两段,捏成齑粉。
醍醐眼睁睁看着唯一能杀了魔头的剑随风吹走,双眼通红。
黑泥扩大,伸出一只只手囚住他的四肢。
“长老!”宁昆山和夏吹雪分两面,他攻温儒墨,夏吹雪帮醍醐解围。
醍醐悲怆道:“降魔剑,被毁了!”
夏吹雪长鞭卷住黑泥,搅成碎屑。然而黑泥很快聚拢成型,不顾一切地扑向她。
夏吹雪取出一把灵剑,丢给醍醐,“长老,菱歌在哪里?”
醍醐一愣:“对啊,菱歌哪里去了?”
宁昆山大喊万剑归宗,上万把灵剑幻影追向温儒墨。
温儒墨没有挪动一步,反而是月净鲸转动角度,扬起尾翼,竟轻轻松松就挡住了剑阵。
尾翼放下,一条黑泥化剑刺向宁昆山。
宁昆山与其打斗,转眼过了数十招。
温儒墨眯了眯眼。
他掌心那红红的是什么?
宁昆山大喝一声,刺向温儒墨,后者不慌不忙,又一条泥剑飞去。
宁昆山虚晃一招,左手忽然亮出一块红玉髓,按在温儒墨眉心。
上次醍醐长老就是这么制服他的。
他以为有用,却见温儒墨没有一点反应,还取笑道:“降魔,这两个字可真有意思啊。这是极乐天布道的经文吧?真令人怀念啊,自以为是的极乐天。”
红玉髓出现了一条裂痕。
裂痕不断扩大,咔,红玉髓碎在宁昆山掌心。
惊愕凝固在宁昆山脸上。
黑泥咻地卷住了他的脖子,宁昆山周身的灵力和力气仿佛被抽走了,灵剑从他手中掉落,砸在月净鲸身上,掉落下去。
黑泥收紧。
宁昆山头脸泛红,双手无力地握着黑泥,直翻起白眼。
温儒墨冷漠地看着他,黑泥一点点从软变硬,成了结晶一般的黑宝石。
咔——
长棍截断黑泥,宝石崩裂,碎屑横飞。
菱歌握着宁昆山的剑,凌空刺向温儒墨。
她的血溅到了温儒墨的手臂上,黑泥像被灼烫似的,惨叫着退开。
剑势凌厉,一剑方刺空,下一剑紧贴他脸颊而过,问疾飞出后回到菱歌左手,温儒墨躲开长剑却没躲开长棍,肩膀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不疼。只是长棍和剑上都有她的血,温儒墨被压着打。
“快走,别和她纠缠!”
“还差一点,等你彻底吞噬了他就不用怕她了!”
温儒墨紧咬牙关,心念一动,月净鲸向上飞去。
菱歌脚下摇晃,刚站稳脚跟黑泥就涌到面前,抓住她的脚踝。
菱歌一剑刺下,剑尖穿过月净鲸表皮,她的血像烈火,燎过草原,洗净万物。
月净鲸发出鸣叫,声波一圈圈震荡开。
天上忽然出现一片乌云。
——不是乌云,是成群结队的魑魅魍魉,一股脑地冲进结界裂隙,撞翻菱歌。
菱歌腾空而起,从月净鲸上掉了下去。
“师妹!”
一道火符飞来,烧得魑魅魍魉乱飞。
夏吹雪的鞭子卷住菱歌,向上一拽,菱歌落在她身后,惊愕发现夏吹雪的一只手断了。
“那黑泥好凶猛。”夏吹雪往嘴里丢丹药,让菱歌也吃一粒,“我们抓不住他了。”
月净鲸撞破结界,魑魅魍魉追随着雄赳赳的将军,冲上云霄。
对了,大师兄!
菱歌落地,在残垣断壁中找到了宁昆山。
他昏过去了,体内灵力空空如也,似乎是被黑泥抽干了。
更棘手的那些体内长出花刺的弟子。
他们死不了,却也排不出黑泥,翻来覆去地哭嚎。
醍醐自责得恨不得以死谢罪:“要不是我耽搁了时辰,小瞧了魔息,怎么会发生这些事……”
“长老,木已成舟,现在要想办法救治他们。”夏吹雪看向菱歌,“你一身都是血,伤得重么?”
菱歌几乎成了个血人,伤口愈合得倒是很快。
她想到什么,用剑割破手腕,喂一个弟子喝下。
花刺融为泥水,从弟子的七窍里流出,直到流出的不再是黑泥而是鲜血,脉息亦随之平稳。
菱歌用同样的方法救了其他几人。
夏吹雪惊异道:“你的血能克制魔息?”
菱歌颌首,“我是天河里的莲子,上古尊神说,以花养泥能止怨恨,这魔息其实就是死去的魔国将领残余的怨念。”
夏吹雪抿了抿唇,“这可不是好事。”
菱歌扶起宁昆山,喂下丹药,注入灵力,宁昆山这才转醒,迷蒙着双眼,“魔……魔头呢?”
夏吹雪:“跑了。你们可问到什么了?”
宁昆山:“便是因此耽搁了。方丈说护国寺,乃至天下寺庙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见莲华’。几百年前,天下的莲花一夜之间凋零了,再也找不出一朵。普通莲花都没有,更别提能让天河重新发源的莲花了。”
醍醐问:“菱歌,你去看的壁画上有线索吗?”
菱歌摇头:“没有,就是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人躺在水里,但我觉得不一定是我,她的穿着和极乐天仙女一样。而且那水中有许多莲花,可现在的天河已经没有莲花了。”
醍醐有些失望,“我本想着既然是蟾光指引方丈所见,也许能帮我们找到救世的方法。现在看来,他看到的或许是过去而非未来。”
夏吹雪:“说不定是未来呢?未来会有转机。我们先回去,再商议对策。”
迦梨呆呆地看着月净鲸离去的方向,良久不曾挪开视线。
菱歌走过来,她答应过要帮她给那罗找一个投胎的去处,但眼下出了这么大变故,先回九洲台比较安全。
不等菱歌开口,迦梨道:“你们回去吧。”
菱歌愣了愣:“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是不是那个方丈和你说了什么?”
“是,他告诉我,虽然那罗以死谢罪,可他犯下杀孽太多,就算投胎了也不得安生,人世间有因果,做错了就要付出代价。”迦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菱歌,可否请你在此间事了后,将罗刹海国幸存的百姓带到人间的一片净土?”
“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方丈告诉我一个方法,现在天底下烽烟四起,人间不啻于炼狱。那罗杀了那么多凡人,他们的怨恨会一直跟着他。所以我要走遍天下,帮助无辜之人,以此为那罗赎罪,直到他能清清白白地转世为人。”
一个小小的光团贴在她身后,轻轻跃动着,沉默不语。
菱歌尊重她的选择,“好,你尽管去,如有什么需要的,找到九洲台弟子,传讯给我,我一定会帮你。”
“小黑。”迦梨手掌托着光团,“你说等你有了身体,就会来找我,我等你。”
小黑愣了一下,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但他很快想起方才的景象,那不是阿夜,阿夜才不会杀这么多人,更不会对菱歌在乎的大师兄下手!
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还有,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走了之后,那个方丈喊住了他。
“那位施主。”
小黑正要飘着跟上迦梨。
“施主,那位飘来飘去的施主。”
好像是在叫他?小黑回头看合上的门,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奇怪,方才看着和尚还挺精神的,怎么他忽然变得更苍老了?
方丈打量着小黑,“小时候师傅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位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阿罗汉下界游历,遇到一个人。他很是古怪,拿着满是血的刀,时而丢掉时而拾回。在路上,自己和自己吵得不可开交。”
小黑困惑:“你叫我就是为了讲故事啊。”
方丈接着说:“阿罗汉便问他,你究竟是想拿起屠刀,还是放下呢?那人说拿起屠刀的是我,放下屠刀的是我,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拿起还是放下。阿罗汉明白了,这个人心中的善恶在打架,久而久之,总要分出个胜负来。他怜惜此人,不愿其为恶所吞。就从心胸里捻出了一点佛光,送给这人。”
“后来呢?”小黑听得入神了。
方丈笑着摇头,“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故事是人写的。”
现在想来,小黑有点后悔,他要是不听这个故事,或许就能来阻止魔息了。
温儒墨引来的魑魅魍魉将半座山撞塌了,宁昆山回到已经陷落了一半的禅室,方丈端坐在蒲团上,眼眸紧闭,已然圆寂了。
……
三尾狰侧躺在草堆里,优雅地吃着一根烤熟的鸡腿。
真香!它心满意足地舔掉最后一口肉,将骨头丢到堆积如山的角落。
吃完了鸡腿,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那丫头是不是把它给忘了?这么久了也不来找她,好歹是出生入死过的好队友啊。真是有了男人不要同伴,看来凡人都一样喜新厌旧、臭不要脸……
把会的成语都用光了,三尾狰在草堆里打滚。
日子虽好,却感觉少了什么。
嗡——
不知从哪里荡来的波纹掠过山洞,三尾狰脑子里嗡地一声,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让它不自觉地跑出山洞,抬头望着天空。
山里的魑魅魍魉都醒来了,齐齐望着那散去又聚拢的波纹。
波纹散去,沉寂一瞬,魑魅魍魉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太好了,以后人间就是我们的天下了!王和尊迦大人都回来了,再也不用怕修士了!”
“我要去吃几个人庆祝一下!”
一只猎头蟹横着爬过来,挥舞着双钳,“三尾狰,我们要去官道,最近有好多凡人在逃跑,你要不要去?”
三尾狰惴惴不安,“算了,你们去吧。”
芭蕉精嗤之以鼻,“别管它了,它只会吃凡人做的食物,根本吃不了人。真丢脸。”
三尾狰回到山洞,钻进草堆里。
它也感觉到了,那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和臣服。统治魑魅魍魉的魔王和尊迦回来了。
应该不是温泛夜吧?三尾狰歪着头思索,菱歌不都把他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嘛。
三尾狰保持这样的姿势睡着了,直到被晃醒,“快醒醒!”
是和他住在一个山洞,关系还不错的当扈。
它外貌像雏鸡,有长及地面的胡子,还能凭其飞翔——鬼知道它怎么做到的。
三尾狰用爪子揉了揉大眼珠子,“怎么了?”
“魔王陛下唤我们去!已经定下行宫在哪里了。以后我们都搬到哪里去,为陛下和尊迦大人效力!”
当扈两眼放光,恨不得以身报效魔国。
三尾狰不想去,正想着怎么拒绝,当扈看出来了,“你不会是想继续呆在这里吧?现在大家都要走了,你要是留下,整座山就你一个人。而且凡间这么乱,死了好多凡人,你又不能吃人,谁给你做吃的呢?到时候我们和修士打起来了,你这么没用,会被杀了的。”
三尾狰:“……”
我的挚友啊,虽然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扎心了啊。
“走吧,不去的话我们也容不下你,你会被当成叛徒的。”当扈关切道。
那就麻烦了,三尾狰挠了挠屁股,“好吧。”
走出山洞,天空黑压压的,三尾狰以为天黑了,定睛一看,是一头能将整座山笼罩起来的巨鲸!
“是尊迦大人,尊迦大人亲自来接我们了!”当扈上蹿下跳。
三尾狰跟着当扈爬到山顶,小心翼翼地站到尊迦背上。
除了这座山,还有其他山里的魑魅魍魉,尊迦此行一是展现威仪,二是将魑魅魍魉都送到扶桑树,那儿就是魔王的行宫。
扶桑树在山之阳,阳之渊。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据说天地初开时的尊神诞生于此,后来他们去了九重天,留下枯萎的扶桑树。
尊迦在树顶停下。
三尾狰放眼望去,惊呆了。
数以万计的魑魅魍魉正向树顶的行宫进发,远远看去,宛若一只蚂蚁大军。
他还看到了自己的族群,三尾狰双眸黯然,别开了视线。
当扈想要一个好位置,它想看魔王陛下。于是让三尾狰坐在它背上,往前飞,绕过乌泱泱的魑魅魍魉,停在了行宫两旁的石雕上。
这行宫有很多年了,从前是上古尊神的住处。
“你们俩干嘛呢?下来。”一只天狗不满地呵斥道。
当扈和三尾狰从石雕上下来,天狗想把它俩赶到后面去,这时行宫里荡出一圈波纹,魑魅魍魉双膝一软,不自觉地跪下,像推倒的骨牌,从上而下起伏去。
三尾狰跪在地上,好奇地抬起眼睛,最先看见一双靴子,黑色长袍,及腰墨发,垂在发尾的蓝色……蓝色发带?
有点眼熟。
银灰腰封裹住腰腹,微敞的倒三角领口下,黑色外袍紧贴着白色里衣,露出锐利的肌肉线条。
猩红如血的宝石衬得手指越发修长苍白,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忽地停住,一双赤红色的眸向下瞟,捉住三尾狰的目光。
温泛夜!
他不是已经去别的世界了吗?菱歌失败了?
温儒墨眯起眸,视线落在三尾那缺了一条的尾巴上。
三尾狰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浓浓的危机感笼罩了它。
不对,他不是温泛夜!
天狗忽然重重踢了三尾狰一脚。
“没规矩的杂种,陛下是你能看的吗?!”它抓住三尾狰的尾巴,将它丢到下面去。
三尾狰后背落地,滚了四五圈。
没有一只魑魅魍魉抬头看它,也没有伸出援手的。
三尾狰远远地看了眼那高高在上的人,撑起身体逃走了。
身后传来了一重又一重波浪般的欢呼声:
“杀尽凡人与修士,征得世间三千界——”
……
九洲台上空笼罩着看不见的愁云惨雾。
弟子都知道醍醐和宁昆山失败了,还差点搭进去其他弟子。
活着回来的弟子向其他人描述他们面对魔王时毫无还手之力的场面,以致人心惶惶,没有人有打败魔王的信心。
有弟子连夜逃走了,不知去向。
万华殿。
“这样下去可不行。”夏吹雪严肃道,“必须想出个对策,我觉得应当先设下结界,防止弟子逃走。”
醍醐叹道:“人心散了,留着也没用。”
夏吹雪愤然道:“长老,我敬重您,但如果现在坐在这位子上的是师尊,他一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一个弟子逃了,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都跑光了,还在乎人心,有用吗?”
醍醐哑然,“我……我确实不适合当掌门,当初让给师兄是对的。师兄醒了吗?也许,让他来主持大局比较好。”
“师尊已经醒了,可他不愿意见我们。”夏吹雪决然转身,“我去求他。”
醍醐喊住她,“我去吧。”
大殿空荡,坠入了九粒明星的星池泛着莹莹的光,沉入池底。
银霄醒来之后一直坐在池边,看着那池底的光,有时想伸出手去捞一捞,却在即将碰到时害怕地收回了手。
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怕一碰就散了,再也回不来了。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