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菱歌和温泛夜走了很久。
她没有一点疲惫,因为极乐天已经被灰色覆盖,他们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因此既是“很久”,又是“须臾”。
他们走到了头,竟是一片海。
一只小舟停在海上,与灰色融为一体。
海边也有一块碑,写着“须弥山”。
这石碑与其他的不同,足有三丈高,正面须弥山,背面是一行行小字。
真如醍醐所说,归墟能去往另一个世界。
须弥山是每个世界的中心,菱歌若从这海边向后看去,就会发现他们走过的地方像极了一座高山。
须弥山周围环绕着四大洲、九山八海,这看不到尽头的海不过是其中一处。
每一座须弥山都是“极乐天”,这一座极乐天在虚空里,以它为圆心,宇宙中所有裂隙都归它管辖。
而这,不过是一个小世界。
这样的小世界有一千个,一千个小千世界谓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又是大千世界。
温泛夜只要离开这个小世界,去另一个小世界,九洲台的修士哪怕手眼通天也抓不到他了。
——当然,他很有可能是再也回不来了。
想要渡海,只能用小舟,不管什么法器,在这片海域都会失效。
菱歌看完了碑文,心情有些沉重,试着跳到小舟上,它竟摇晃了起来。
但她还是笑着对温泛夜伸出手,“来,我渡你过去。”
温泛夜却站着久久没有动。
菱歌:“怎么了?”
“我不想去了。”温泛夜说出了心里话,他站在岸边,像一棵孤松,“我不要看着你离开。”
菱歌讷讷,“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温泛夜,我想你活着。这样吧,我再陪你走得远一点。”
“那你就回不来了。”温泛夜很想自私一回,可他做不到,“你能放下你的师兄师姐吗?”
菱歌:“我……”
小黑:“阿夜,我也舍不得菱歌,但离开了总有机会回来,好过让她看着我们死,你也知道她不想看到。”
温泛夜紧咬下嘴唇。牙齿咬破了嘴唇,一滴血顺着下巴滴落,掉在灰扑扑的地上。
一瞬间,那滴血被地面吸收了,他们俩都没发现。
“温泛夜。”菱歌哄着他,“我陪你走远一点,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回来的。”
温泛夜这才走进小舟。
菱歌本要划桨,却有两条淤流深入海里,拨动小舟。
温泛夜坐在她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想把她印到心里。
小黑催促他:“阿夜,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真的不打算讲吗?”
菱歌也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笑了笑,“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啊。”
“菱歌,你知道为什么甘迦那罗要给你一粒夜明珠吗?”
菱歌拿出那粒夜明珠,不明所以,猜测道:“可能是给我路上照明用的?”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1”温泛夜缓缓道,“这句诗,上联是‘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指隔座看雨,天色将明,有情人要分开。”
菱歌喜欢听他说这些,托着腮,“那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日为流珠,水晶盘是月。若长夜不晓,此情永无尽头。他摘不下天上的太阳,就送了你一粒夜明珠。”
菱歌怔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手一抖,夜明珠掉到船上,她面露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捡。
温泛夜捡起丢进了海里。
菱歌忙去看,那明珠已经不知道哪里去,拾不回来了。
“你很紧张?”温泛夜皱眉。
菱歌当然对甘迦那罗一点意思也没有。
“不是啊,毕竟刚死了……”
温泛夜笑了笑,他知道菱歌心善,善得有时优柔寡断了,“菱歌,你过来。”
菱歌坐近了一些。
温泛夜忽然抱住了她,菱歌浑身僵硬不敢动。
她明明是那个敢于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还大胆说喜欢的人,却在此时变成了个塑像,小脸通红。
温泛夜撒开她,低头端详她的脸,“你比从前害羞了很多。”
菱歌结结巴巴,“没,没有吧。”
“那你再说一次你喜欢我。”
菱歌:“我,我喜,喜……”
“你看,你撒谎才会结巴,你现在撒谎不结巴,说喜欢我反而结巴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说着说着幽怨了起来。
菱歌像被抓包的小偷,连忙解释:“不是啊,我很喜欢你啊。”
“你看,你又不结巴了。”温泛夜揶揄道。
菱歌耳根子发红,他是无著的时候也这么逗她,这么想她就有点冷静了,还有点不高兴,“你是不是在演无著?”
“没有啊。”温泛夜抵着她的额头,用鼻尖蹭蹭她的,见菱歌两只眼睛成了斗鸡眼,不觉笑出声,“我不喜欢无著,他一点主见都没有。我要是他,才不会让我喜欢的人受那么多苦。”
“我要是走了,你会不会想我?”温泛夜低声说。
很委屈的样子。
菱歌:“不会啊,我一定会想你的。以后等我修为上去了,我就能去找你。”
“那为什么不是我来找你?”
“因为大师兄他们要杀你啊。”
温泛夜叹了口气,头一歪,搭在菱歌的肩膀上,“我不喜欢这样。”
“哪样?”
“总是你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
“你现在很厉害了,虽然有点怪怪的,但你肯定能保护我。”菱歌变着法夸他,“你看着船划得多快啊。”
小黑本来不想破坏他们俩之间的粉红气氛,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出噗声。
“我只有船划得快?”温泛夜恼道,“我就没有别的优点?”
“有啊有啊。”
“那你数给我听。”
“呃……”菱歌有点僵硬,“你,你长得很好看。你脾气很好,你从来不对我生气的。你还很,很……”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夸他,温泛夜忽然偏过脸,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菱歌又僵住了,斗鸡眼。
“我一直想再亲你一次。”温泛夜的睫毛扫过她的脸颊,痒痒的,“可以吗?”
小黑:“喂,你都已经亲了才问。”
菱歌红着脸,“可,可以啊。”
她以为温泛夜还要再亲一次她的脸颊。
下一刻他的唇却贴近了她的,呼吸喷洒,每一个毛孔都能感觉到。
在梦里她以为自己是摩诃莲,和无著是夫妻,做这些事无可厚非。
而现在她是菱歌,这才是她人生里第一个吻。
柔软,绵长。
她渐渐地想条困在水里无法呼吸的鱼,小脸憋得通红。
温泛夜咬了一下她的嘴唇,“呼吸。”
菱歌这才吐出一口气,温泛夜忍不住笑了,“你那么大的胆子呢。”
“我也不知道。”菱歌瓮声瓮气地说,“温泛夜,为什么这次的感觉和上一次不一样?”
“因为……”温泛夜想了想,“那是无著和摩诃莲,不是我们。”
“温泛夜,你能再亲亲我吗?我们就要分开了。”
“嗯。”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角。
“温泛夜,我可以亲亲你吗?”
“嗯。”
菱歌笨拙地捧住他的脸,嘴唇印了下去,吧唧一下。
菱歌忽然有点难过。
又是那种心口闷闷的,有点抽疼的感觉,她眨了眨眼,一滴眼泪落了下来,砸在温泛夜脸上。
他怔住了,抬手揩去她的眼泪,放到舌尖尝了尝,“别哭。”
“温泛夜,我舍不得你。”就算他这么说了,菱歌还是止不住眼泪,她的泪像天上下的雨,一滴一滴砸到他心上。
温泛夜只好抱住了她,抱得很紧。
他有私心,这是他们已经能看到那遥远的陆地了,他还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快,他可以回到岸边重新再走一次吗?再走一次,再再走一次……
“菱歌,我喜欢你。”他低低地说。
菱歌破涕而笑,“嗯,我也喜欢你。”
小黑呜呜呜哭得惨兮兮,他也舍不得菱歌啊。
他还想起了好兄弟三尾,想起了他喜欢的女王陛下,他也不想走。
菱歌整理心情,吸了吸鼻子,她不要亲温泛夜了,越亲越不舍得。
温泛夜看着她故意坐到那头去,委屈道:“我都要走了,你还离我那么远,是不是现在就开始忘记我了。”
菱歌眨眨眼。
她又挪了回来,温泛夜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如烟花,转瞬就落寞了。
长痛不如短痛。
淤流加快速度,将小舟送往彼岸。
但这时菱歌听到了动静,她困惑地看向来时的方向,定睛一看,似乎是什么东西朝他们涌来。
——是黑泥!
……
迦梨走出寝宫,两个修士打扮的人向她作揖,“见过女王陛下。”
来的是宁昆山和乔歌眉。
“二位是九洲台的修士吧,快,阿箬,吩咐御膳房备酒设宴,款待贵客。”迦梨微笑。
乔歌眉:“不必了,陛下,开门见山,我们是来捉拿未来魔头,只要他活着,注定摧毁三界,到时甚至殃及罗刹海国,请陛下实话实说,是否见过他。”
宁昆山看了她一眼,“不仅仅是那未来魔头,还有一个少女,她是我们的小师妹,叫菱歌。”
迦梨佯装思索,过了一会儿,摇头道:“没有,确实有修士来过罗刹海国,但朕不知道她是谁。”
宁昆山冷哼一声:“看来你们罗刹海国的人很不老实,我们可不是能随意敷衍的。我一早就说问她没有用,直接搜魂便是了。”
乔歌眉看向迦梨,重重道:“陛下,我们来之前就已经问过您的子民。请您不要隐瞒,归墟根本没有所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菱歌和温泛夜都会死。”
迦梨怔了怔。
就是她这点反应,被宁昆山捕捉到了。
下一刻,宁昆山的剑架在了迦梨脖子上,没有一个婢女或卫兵看清他是怎么动手的,“说。”
迦梨一点也不惧,哪怕剑气逼人,“这里是罗刹海国,公然威胁女王,莫非九洲台想与我罗刹海国开战吗?”
“陛下误会了,当然不是。菱歌是我们的师妹,我们最关心她的安危。九洲台已经掌握了罗刹海国的地标和来这里的方法,如果你不肯交出他们,很快就会有几百个修士来到这。陛下也不想眼见生灵涂炭吧。”
乔歌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迦梨垂眸看了看宁昆山的手,“你们的剑架在朕的脖子上,要朕怎么说。”
宁昆山闻言,松开了,下一刻又回到乔歌眉旁边。
这就是真正的修士吗?那赵逸飞果然是半桶水,修士的边都沾不上。
但迦梨既然决定帮菱歌和温泛夜,她就不会帮这些人打开通路,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归墟吧。
忽然,地面摇晃,迦梨险些摔倒。
她抬头看去,脸色大变。
天海……在分崩离析!
……
黑泥打翻小船的那一刻,菱歌牵住温泛夜的手。
她摔进了海里,海水忽然有了颜色,透过它,菱歌看见黑泥裹住了温泛夜。
不行!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游向他,抓住了他露在外面的手,黑泥撕咬她的手,菱歌忍着剧痛,不肯放开。
她的血渗入海里,随海水溢开,像一支画笔,刹那间把灰色世界填上了颜色。
或许是知道菱歌不会放手,黑泥从温泛夜身上滑下来,变成一粒黑色珠子,钻进了他的眉心。
他又吸收了一粒黑珠子。
这一次,温泛夜发生了些许变化。
黑色的花纹从他的手指开始滋长,游走,像一条条黑色纹路,最终汇聚到了他眼下,变成一粒泪痣。
他睁开了眼,一把扯过菱歌的腰,咬住她的唇。
痛!
菱歌情急之下一拳砸在了他太阳穴上。
拳头在水下会威力减弱,菱歌却有如神助,海水读懂了她的意思,加重了这一拳。
宛如一条鲸鱼的重量施加在温泛夜身上,他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菱歌拖着他游上了岸,本以为到了对岸,抬头却再次看到“须弥山”的石碑。
又回到起点了。
菱歌擦了擦脸上的水,回头一看,那艘渡海的小舟早就沉到海底,粉身碎骨了。
怎么会这样?菱歌不明白,那些黑泥不是已经溢出到门外了吗,还被温泛夜吸收了,这下怎么又来了一堆?
难道温泛夜在石门外吸收的只是一部分?
这下子没办法从这片海过去了,只有找到另一片海,那里还有小舟。
石碑上说,渡海的小舟是阿罗汉变的,阿罗汉……就是在梦里讲经的那人……
菱歌搀起温泛夜,原路折返。
她以为这一路会很太平,却远远地看到了飞剑的踪影。
糟了。
菱歌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宁昆山的剑比他的人还快,她不在的日子里,师兄的修为肯定又上一层楼了。
“菱歌。”面对许久不见的,他最心爱的小师妹,宁昆山强忍住了怒气。
菱歌不安地转动杏眼,犯了结巴,“大,大师兄,你好像瘦了。”
只有迦梨能打开石门。
她为什么要帮大师兄?
乔歌眉随后而来,很久没看到菱歌了,她眼里满是喜悦,“菱歌,你没事就好。”
宁昆山脸上的线条都写着冷硬,“跟我们回去。”
菱歌装傻,“那我先把他送走……”
“菱歌!”宁昆山呵斥道,“你知道你离开后发生了多少事吗?魑魅魍魉逃出锁灵塔,锁灵石消失了,我们没有能囚住恶妖的结界,人间祸事横生,哀声怨道,师尊说新的天启又降下来了,要我们赶紧把温泛夜抓回去,他死了,天下才能太平。”
“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啊,为什么非要他死?”菱歌不懂。
“因为只要他活着,不管他去哪里,魑魅魍魉都会骚动。你在这才过了两个多月,却不知春去冬至。这半年间,人界帝王失踪,天下大乱,魑魅魍魉趁机而入,到处都是战火,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九星连珠之日就要到了,他死了才能换人世间万年太平。”
“我不懂……”
她不明白,魑魅魍魉和温泛夜到底有什么关系。
忽然,一个念头闯进菱歌脑海,她想起了身陷黑泥时看到的旧日魔国,那时的魔国,天海是澄澈的,无数美丽的生灵在海上浮游。
魔国,魔王,坐骑,天海……
宁昆山先菱歌一步找到了归墟的坐标,和罗刹海国一样,它是一个“幽灵”,宁昆山在传送符上写下生辰八字,灵力附着,向前方送出。
他没有通知乔歌眉。打开传送门之后才发了一只纸鹤,不由分说地甩出捆仙绳,将温泛夜和菱歌绑在一起。
“大师兄!”菱歌想反抗,奈何她的修为低宁昆山太多了。
她离成功只差一步。
穿过传送门,菱歌回头看无尽的归墟之海,那片染上颜色的海水格外美丽,却在她面前消失了。
菱歌摔在万华殿的白玉砖上。
宁昆山抓起昏迷的温泛夜,用捆仙绳将菱歌绑的更紧了。
“逆徒。”
银霄冷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菱歌仰起头,银霄双手负在身后,眼里都是冰渣子,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
宁昆山抵着温泛夜的后背,走到银霄面前。
银霄察觉到他体内有什么东西,手心凝聚灵力,扫过温泛夜眉心。
杀气!
长剑瞬在眼前,一根淤流凝聚的尖刺“将”地击中长剑,荡开波纹,硬生生逼退了宁昆山。
银霄身体微晃,稳住了。
温泛夜眼下的泪痣泛光,向四面八方散开,如一朵朵花纹,在他皮肤上游走,停在右脸颊与下颌交界线,变成一个晦涩难懂的文字。
与此同时他睁开眼,脚下无数条淤流涌向银霄,化身凶残猛兽。
银霄振袖,风夹着冰,以他为圆心铺开薄薄冰绒,绒毛如野草般滋长,挡住淤流进攻之势。
两人各据一边,一冰一淤。
温泛夜初获力量,就像一条有无数宝藏却不知怎么使用的卧龙,在这初次比拼中败下阵来。
银霄的冰进了一寸,温泛夜抬手扬起一丈高的泥浪,转身飞出殿外。
“哼。”
银霄怎么会让他逃走,对宁昆山丢下一句“结阵”,脚尖轻点飞出万华殿,紧咬着温泛夜不放。
温泛夜停在半空,仰头看那符纸结成的结界。
菱歌当初进入虚空之后,锁灵石暂时凝成的结界也破碎了,宁昆山等人紧急用符纸构建起了一个护岛大阵,银霄回来后加固了一遍。
现在的温泛夜没有人的理智,他满脑子都是“出去”,露出森森白牙,不顾一切地撞向结界。
整座岛都在颤抖!
所有弟子站不稳了,纷纷看向天空,只见一个人影用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结界。
“孽畜!”
银霄唤出万剑,身后浮现无数把灵剑,双手紧贴,扭转合十,右手食指和拇指并拢,三指弯曲,指着温泛夜的方向,“去!”
无数把剑结成一个大网,一前一后,连头带足地合住温泛夜,如同话本里困住大圣的金铙。
温泛夜在挣扎。
有的剑忽然向上拉伸,形成一座小山,那是温泛夜试图冲出剑铙。
从上面走不成,他又想从夹缝里走。灵剑变化多端,封住了那看似能逃脱的空隙。
银霄长身而立,冷眼看着,万剑阵变形为剑铙,是他这数月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休想逃出来。
下一刻,剑铙炸开了!
无数淤泥融化了剑,仿佛四处征战,杀红了眼的士兵,灵剑从一开始的英武变得慌乱、溃散,兵败如山倒。
任何野兽都会被激怒。
温泛夜不逃了,回过头来,锁定了银霄。
吞吃了无数灵剑的淤泥仿佛听到他的召唤,融在一起,变成一只尖爪,足有十丈高,向银霄压下去。
银霄扬起眉宇,左手托袖,右手轻轻滑过眼前,一条冰棱浮在半空。
一刹那,冰棱绽放,向四面八方无尽蔓延,转眼长成了一棵与淤泥同高的参天大树。
淤泥按下,冰棱承受不住压力崩裂,冰花纷纷落下。
银霄双手举起,灵力源源不断,冰棱重新长出,试图盖过淤泥一头。
温泛夜僵硬地转动脖子,黑漆漆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蛀穿地底的空洞。
他喉咙里溢出一个字,一深一浅,一道是亘古恒远的回声,如同划过天际的月净鲸在哀鸣,一道是他自己的声音,且夹杂着痛苦。
一个字。
“杀!”
淤泥沸腾了,原本能与它分庭抗礼的冰棱转瞬破碎,铺天盖地的淤泥淹没了银霄。
银霄瞬身,出现在另外一处,脸上没什么表情,实则内心惊涛骇浪,余悸未平。
他怎么可能这么强?菱歌不是带他去罗刹海国,去归墟找出路了吗?为什么这一遭回来他反而魔障更深,他也压制不住了?
无数问题萦绕在银霄心头。
淤泥扑空,它们凝固住了,温泛夜也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是个玩着金龟子的孩子,找不到玩物了,诧异地左顾右盼。
然后他发现了转移到侧右方的银霄。
淤泥滚动,开心得跟个得到奖赏的孩子似的,爬向银霄。
银霄忙驭起仙剑。
这是一把通体雪白的剑,剑柄平平无奇,丢在雪地里会被湮没。
他的本命剑天霜。银霄很多年没动用过天霜剑了,上一次用他,还是在决定他是掌门还是醍醐是掌门的大比上。
银霄右手握剑,竖在眼前。
淤泥近在咫尺。
他睁眼,抬手,一剑断天涯。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点点冰霜从淤泥里渗出来,紧接着飞快地占据了它,淤泥被冻住了,掉屑,破碎,零落而下。
似乎是他占据了上风。
……似乎。
温泛夜抬起手,掌心流出了更多淤流,遮天蔽日。
与此同时,罗刹海国中,百姓们惶恐地看着颤抖的天海,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天海还在哀鸣,仿佛要塌下来了。
迦梨站在高楼上,她试图呼唤、安抚月净鲸,可月净鲸一直在哀鸣,她从它的声音里听出了哀伤。
月净鲸支撑着天海,它是护国之兽,如果它出事,天海会塌下来。
一道人影,不顾婢女的阻拦,爬上高楼,“女王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是李三。
迦梨看了他一眼,“那个姓乔的修士说会把你送回人界,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李三欲言又止,“我想留下来帮你。”
“帮我?天海就要塌下来了,你帮不了我的,快走吧,保自己的命。”
“我想帮你。”
迦梨终于正眼看他,眼神比天海还深,“你应该回去了,乔修士说你失踪之后天下无主,人界大乱,看来你的母后并没有放弃你,不然她早可以选一个继承人,或者干脆放弃守着你的位子。你我生来都有许多无奈,可世事如此,既然逃不掉,就应该面对,不可让他人承担。”
李三眼眸震颤,良久,他低下头:“知道了。那我以后还能来见你吗?”
“只要天海还在罗刹海国之上。”
这是一句古老的谚语,和人界的“天不塌下来”、“太阳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一样。
李三就当这是许诺了,拱手说了声“你保重”,不敢停留地离开了,或许是害怕脚步慢下来,意志也会动摇。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那罗也应该是和他一样的少年吧。”迦梨自言自语。
她看向天海,月净鲸向上游去,不知道它要去哪里。
……
九洲台上的人都听到了远古的呼唤。
在港口干活的弟子发现海水在翻涌,在震荡,一只大得没边的鲸鱼从海里跃出,仿佛要落在九洲台上。
但它没有,它撞破了结界,向上游去。
银霄正想办法对付温泛夜,忽然一条庞大的鲸鱼出现在上空。
它向温泛夜低下头颅,温驯得像小羊羔。
俯首称臣。
温泛夜看着它,忽然手掌贴在鲸鱼两眼之间,那鲸鱼变得透明,通体泛蓝,淤泥涌入它的身体,走遍全身,就像把它放到墨水里,浸染成黑色再提起来。
即便银霄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明白让温泛夜做成了是坏事。
他立刻唤剑刺向温泛夜后背,温泛夜不用回头,淤泥帮他挡下了这一剑。
银霄终于有了种心凉透的感觉。
他怕是抓不住这魔头了。
忽然,一道红光飞向温泛夜,砸在他的手上。
银霄怎么做都没法造成实质伤害,红光却灼烧了温泛夜的手,迫使他放开。
鲸鱼还差尾端没完全染黑,发出长鸣。
醍醐坐在他的绿叶上,面色红润,容貌从老翁变成了中年人,相比上次与菱歌最后一别时,状态好了不知多少。
银霄惊魂未定,醍醐怎么能对付他?打中温泛夜手背的东西是什么?
醍醐淡定地送出一条水流,把落下的东西卷回手心。
银霄这才看清楚了,那不过是区区一块红玉髓。
与普通的红玉髓相比,它简直像一块奇珍,耀眼夺目。
“师兄,结阵。”醍醐说。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仿佛回到年少时,那时还没什么掌门之争,他们是关系最好的师兄弟,联手退敌。
银霄掐诀御剑,万剑归宗再起。
醍醐跃起,右手掐出一个奇怪的指诀,手掌垂下,右手指触地,拇指和食指捻着红玉髓。
万剑齐发,温泛夜选择对抗银霄的剑。
淤泥化身面目狰狞的猛兽,向银霄嘶吼,叼住了朝他飞来的剑群。
于是醍醐像一片落叶,轻轻地停在了温泛夜额头上。
红玉髓印在他眉心,无数道回音渺渺的声音传入温泛夜脑海,头疼欲裂。
醍醐也跟着诵念那玉石里录下来的内容:“云何彼地狱,恶魔昔在中,娆害佛梵行,及犯彼比丘1……”
痛!痛!痛!
这世上真的有令人痛得满脑子只有一个痛字,再无其他想法的痛楚。
淤泥野兽凋零,银霄见是机会,仙剑刺向温泛夜胁下。
“师兄!”醍醐喝止了他。
剑尖在一指处停下。
银霄看向醍醐,后者叹了一声,“将他关起来吧,你不是还要把他献给九重天吗?”
不知道银霄在想什么,但他终究放下了剑。
鲸鱼似乎知道它救不了主人了,扬起尾翼,漂游而去。银霄想追,却穿过了它的身体。
“师弟,它是什么?”
醍醐看着那离去的鲸鱼,“我也不知道,菱歌回来了吗?也许,她能告诉我们。”
……
菱歌多次尝试挣脱捆仙绳。
她仿佛是搁浅的鱼,在沙滩上拼命拍打尾巴。
“菱歌,别挣扎了,小心伤了自己。”宁昆山忍不住道,他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师兄也不想这么捆着你,是为了你好。你也看到了,温泛夜已入魔障,你救不了他了。”
菱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万华殿外那一场打斗,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宁昆山只觉她哭得比从前更真切了,他本就看不得她哭,干脆阖上了殿门。
“菱歌,我们去找你之前,就已经向师尊求了情。你放心,温泛夜一死,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你还是大家最宠爱的小师妹,好好修炼,以后师兄带你去人间,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师兄都同意。”
菱歌吸了吸鼻子,“师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魑魅魍魉原本生活在魔国的天海中,后来魔国和极乐天开战,两败俱伤,极乐天变成了归墟,魔国的王、将领和大多数百姓都死了,剩下的百姓被极乐天赐予的‘神刻之力’约束在了罗刹海国。”
这是菱歌的猜测,但她觉得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宁昆山愣了愣,“你是说魑魅魍魉不属于人间,我们能将它们赶回魔国?可是魔国不是已经覆灭了吗?还有什么极乐天,听都没听说过,这世上只有一个九重天,神住在九重天之上,通晓过去未来,九洲台是神的使者,我们遵循神的旨意,主持正义,维护人间和平。”
宁昆山重复了一遍九洲台弟子千百年来的训诫。
“师兄,极乐天,九重天,他们也许有关系呢?极乐天变成那样了,九重天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宁昆山被问住了。
他别过脸,“这我怎么清楚,不要质疑,做就是了。”
有人在叩殿门。
乔歌眉站在外面,天上的战斗已经结束,温泛夜被擒住了。
宁昆山:“五师妹,是什么耽搁了你这么久?”
乔歌眉没回答,径直越过她,走到菱歌面前,“菱歌,罗刹海国的女王让我向你解释,她打开石门是因为天海震动,你千万不要怪她。”
“为什么?罗刹海国发生什么事了?”菱歌忙问道。
乔歌眉抿了抿唇。
她离开时,只见那天海真如女王陛下所说,塌下来了。
罗刹海国,灭国了。
看样子菱歌与那女王是好朋友,还是别告诉她,徒惹她伤心,“没什么,当时我们猜测是归墟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回忆一下,那时你们在哪里?”
“在海……”菱歌话还没说完,想通了,是那些冲着温泛夜去的黑泥,搅动了海水。
罗刹海国莫非是在那海水之下?
“海什么?”
“师姐,我得从头跟你解释。”菱歌原原本本地把石碑上的内容说了出来。
宁昆山在一旁听得愣住了,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如果那所谓的须弥山是小世界的中心,那置九重天于何地?”
三界三界,九洲台才是世界中心。
“大师兄,我们有多久没亲眼见过神谕了?”乔歌眉问。
宁昆山拉下脸,“自九洲台创建以来,只有掌门能亲手承接神谕。况且上一任掌门是在所有弟子面前飞升的,五师妹,你怀疑的不是神谕,是九重天。”
“这半年,我跟你争夺掌门之位,与师尊亲近了不少。宁昆山,你真的觉得师尊没有问题吗?你从来都没怀疑过他?”
“怎么又扯到了师尊身上,这更不应该了。师尊养育、教导我们,你这么想就是忤逆师长,为大不敬。如果师尊知道你想要当掌门,确实这么认为的,定会对你十分失望。好自为之吧,五师妹。”
乔歌眉抿了抿唇,正要说话,殿门倏地打开了,醍醐背着手走进来,看见菱歌被缠成了一条青虫,“还不快松开她,绑着多难受啊。”
“长老!”菱歌几乎认不出醍醐了,他变得年轻好多,容光焕发,“长老你身体好啦?”
宁昆山收回捆仙绳,“长老。”
“那温泛夜已被我与掌门制服,我用红玉髓镇住了他,不过如何处置他,还得再商议一番。”
宁昆山不解:“师尊不是已经决定在九星连珠之日杀了他吗?”
“那是他之前的想法,现在可难咯。”醍醐施施然道,“他已经入了魔,寻常仙剑是杀不了他的。”
乔歌眉更挂心菱歌,“长老,师尊打算如何处置菱歌?”
“这孩子是我带来的,从前我带不了她,如今也应该尽责了。菱歌,跟我回流光殿。”
菱歌起身,急切道:“长老,温泛夜他——”
“会有办法的,别着急。”醍醐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银霄来了,“看来得你先回去了,菱歌,你也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同门了,大家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昆山,你记得和其他人解释一番,免得他们以为菱歌助纣为虐。”
“是。”
菱歌三人走出万华殿,醍醐和银霄在里面议事,谈论如何处置温泛夜。
当着菱歌的面,醍醐没说怎么惩罚她,就算不挨鞭子,她以后也必定不会像过去那么自由了。
菱歌想将耳朵贴到殿门上偷听,宁昆山揪住她的领子,“还闹呢?走,我送你去流光殿。”
乔歌眉按住菱歌的肩膀,“二师姐他们还不知道菱歌回来了,先去见一见他们吧。”
宁昆山:“……”
菱歌看出他俩不对付,眨了眨眼。
“菱歌,你选。”宁昆山把烫手山芋抛给了当事人。
是跟宁昆山去流光殿,还是跟乔歌眉见夏吹雪?
菱歌弱弱地说:“师兄,五师姐说的对,我先去跟二师姐他们打一声招呼,还有我想去见陆师兄,你待会儿去哪里?我去找你。”
两人俱是一愣。
乔歌眉双眸柔和了下来,“你定是遇到了许多事。”
成长意味着吃苦,宁昆山心里也不好受。
他不舍得凶菱歌了,想到她喜欢甜的,打定主意给她弄糖人和糖葫芦来,“那你跟五师妹去吧,待会儿到我寝舍来,我等你。”
看着宁昆山离去,乔歌眉与菱歌肩并肩走在山道上,“菱歌,说说你在罗刹海国遇到了什么,可有敌友?”
敌人当然是有的,友……
菱歌忽然拍了下脑袋,“糟了,三尾!”
三尾还在罗刹海国等他们呢!
乔歌眉忍不住笑了,“你是说那只只有三条尾巴的狰吧。”
“对,对。”菱歌又担心了起来,师姐既然知道,师兄肯定也见到它了,会不会把它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