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我是专程前来,请问阿翁,可在这附近见过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
“这里可是阿扬塔,现在的小年轻都不知道了,阿扬塔是上古音节,意为‘世界尽头’。你要在这尽头寻一条去别的路,那就只有你来的路。”
温泛夜有些失望,“多谢阿翁。”
老翁见他要走,想了想,招手叫住他,“慢着,你说的路我可能知道,但……”
……
是夜。
连夜赶路的卫兵停了下来,阿舍坦命众将休整。
帐篷外,一个小兵抱臂站在漫天微光下,很少离开迦叶的月净鲸在天海来回盘旋。
阿舍坦路过时默不作声地行了一礼,回帐篷去了。
迦梨微微转头扫了他的背影一眼。
阿雀抱着睡袍,“陛下,明日就到阿扬塔了,您也歇息一晚吧。”
“阿雀,你说,我只是想摆脱孤独,就那么不可理喻吗?”
月净鲸的呼声回响,恒远又孤寂,迦梨仿佛变成了另一条没长大的鲸,找不到家,在深海里游荡,听到的呼声也变成了触痛神经的刀。
“陛下,奴婢不懂。”阿雀不知怎么安慰她。
“你不懂?你要是不懂,怎么会选择帮她。”
阿雀眼瞳放大,屈膝跪下了,“求陛下恕罪!”
“我不怪你,你是我最信任的奴仆,只有你知道我将回忆收在哪里。可是,阿雀,我已经不是过去的迦梨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要让我失望。”
她的声音从飘渺,慢慢落到地面上,最后一句话像森森的冰,散发警告的寒气。
阿雀匍匐在地,不敢起来。
“你回去想清楚,现在换一个婢女来服侍吧。”
阿雀艰难地吞咽唾沫:“是。”
过了一会儿,一个婢女走来,她静静侍立于迦梨身后。
迦梨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你是……阿珠?很久没见到你了,阿雀她们还以为你失踪了。”
“奴婢妹妹死后,奴婢回乡见父母了,忘记告诉阿雀姐姐,奴婢回去就领罚。”
说着为迦梨披上斗篷。
“再加三十鞭。”
阿珠手指微微一颤,“是。”
……
老翁让菱歌他们留宿,到了子时,带他们来到离阿扬塔十丈远的地方。
越往里走,隔绝海水的结界越收越小,最后只剩一条能容纳两个人通过的长路。
路的尽头是黑得不透光的海水。
老翁说:“我年轻的时候,大概四百多年前吧,那时阿扬塔还有十来户人家,那天夜里我为了躲远些抽水烟,就跑到这来了。我看到了月净鲸,还以为是我抽水烟抽出了幻觉。有个影子站在月净鲸上,一挥手,这条路就打开了,我当时胆子特别大,就跑进去看了一眼,最里头啊,有一扇门。”
温泛夜:“门后是什么?”
“我哪知道啊,不敢进去。这时候这条路开始变小了,我就赶紧跑出来,再回头一看啊,和最开始不大一样。”老翁指着路的尽头,“这件事发生之前,最里头的水是干净的,还能看到鱼呢。”
菱歌将身上剩下的金铢和金叶子都给了老翁,“谢谢您。”
老翁受宠若惊,“这,这么多钱,我不过是指了条路,用不着给我这些。”
“这里不适合居住,您拿着这钱,和剩下的村民搬到别的地方去吧。”温泛夜说。
老翁觉出不对来,他看了看从头到尾没说过话、走路也不利索的那罗,“你们身份不一般吧?是不是要发生大事了?”
“没错,快走吧,最好今夜就走。”
老翁匆匆离去。
“他看见的是我母亲。”那罗冷不防打破安静,“她用海气加固了封印,就算你们能通过这条路,也打不开那扇门。”
他想从菱歌和温泛夜脸上看到失望。
菱歌却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你先开路吧。”
温泛夜虽略有迟疑,却在看见她态度乐观后,也跟着说,“没错,这不是你要担心的事,开路。”
那罗像吞了一枚蛇胆,又苦涩又难受。
他用尽全力瞪了温泛夜一眼,“解开绳子。”
温泛夜抬了抬手指,淤流变成一把小刃,切断绳索。
那罗的手腕和脚腕留下红色淤痕,他转动手腕,松了松连日来不曾动过的筋骨。
温泛夜:“别想逃。”
“我虽然杀了很多凡人,但我并非言而无信。她对我,可比你对我有信心多了。”那罗看向菱歌,露出一个充满深意的笑,“对吗?”
温泛夜闻言,也看向菱歌。
这两人的目光怎么让她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菱歌缩了缩肩膀,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小黑冷哼:“这家伙真讨厌,你看他那态度。”
温泛夜走到菱歌跟前,拦住了那罗的目光,“坑里的污泥加进去一捧水,依旧是污泥。她不是对你有信心,是觉得你还没烂到底。”
小黑挥拳:“阿夜,说得好!”
“你!”那罗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人在梦境里变成了他的兄长,而无著在朝堂上颇受一派大臣喜爱,与他能言善道、巧思机辩脱不开关系。
小时候那罗那么崇拜无著,就因为他总能说出有趣的典故,将朝堂上无聊的争辩化作一个个小游戏。
他不是合格的丈夫,在他眼里却是好兄长,是那罗敬仰的对象。
……不。那是他过去的想法,也许在迦梨看来,无著不是好兄长,他也不是好弟弟,他们都没能保护她。
小黑:“他怎么忽然消沉下去了?”
温泛夜:“不知道。”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罗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手掌聚合,象征神刻之力的风凝聚,灌满衣袖,鼓鼓作响。
光芒从他单薄的衣衫里透出来,隐约可见一块块金色鳞片,在他后背汇聚成了鳍状。
这就是那罗神刻之力的来源,龙鳞。
海水仿佛受到神刻之力的牵引,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通路来。
那罗额头渗出薄薄的汗来。
他咬紧牙关,看了眼菱歌:“还不快进去!我撑不了多久!”
他不是迦梨,迦梨是女王,有上任女王的洗礼,她的神刻之力比那罗纯粹。
那罗能驱使月净鲸帮他运送尸体,却不能驾驭它,只要他没登上王座,就不能踩到月净鲸身上。
菱歌跑进通路,却见温泛夜没有跟上来,他抓住那罗肩膀,“如果你停下,这条路会合上吗?”
那罗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还算有点脑——”
话音未落,温泛夜将他丢了进去!
那罗脸先着地,要不是菱歌拉住他,他还得继续向前多磕几下才停住。
那罗气急败坏:“王八蛋!!!”
温泛夜在通路合上的最后一刻侧身飞入。
菱歌忽然笑出了声,指着那罗的嘴:“你掉了一颗牙。”
那罗脸黑得像锅底,恨不得把温泛夜碎尸万段。
温泛夜盯着菱歌拉住那罗的手,默默拉了下去,淤流扣住那罗的两只手,拖着他走,“你断后。”
那罗走过的地方,海水缓缓合拢。
那罗阴着脸:“我只能走到这里,那扇门我打不开。”
温泛夜道:“有钥匙,怎么会打不开?”
“我说过了,母亲加固了封印,我没有继承她的海气,现在只有迦梨能打开那扇门。”
菱歌诧异道:“为什么你没有?”
“我和阿兄都没有,海气只会在女子身上。据说甘迦王族第一位女王甘迦般若,是海神的后裔。阿姐身旁的摩那罗,就是她赐予海气才救下的。当初母亲改变主意,要将王位传给阿兄,引起了很多大臣不满。他们觉得没有海气的王保护不了罗刹海国。”
“那每一位女王的海气会有用完的一天吗?”
“海气代代延续,生生不息,只要女王还在,就会缓慢滋长。除非……”
“除非什么?”菱歌追问。
“除非她一下子用掉了,就像皿里的水,一下子倒空了,便再也续不上。”那罗咬了咬唇。
小黑吵着想问问题,温泛夜只好说:“海气有什么用?”
那罗不想理温泛夜。
菱歌帮他问,那罗这才解答:“治愈,保护,是每一位女王的职责。我听说那个凡人就是阿姐救的,那么重的伤,也只有她能救。”
上任女王用那么多海气困住了赵逸飞,菱歌迟疑道,“如果不是用海气治愈,而是囚禁,会怎么样?”
“反噬,缓慢的反噬。”那罗抬起空洞的双眼,“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快,现在终于明白了。”
甘迦琉璃用这个方法报仇,也惩罚自己。
如果无著被刺伤时,她在宫里,而不是忙着召集百姓歌颂赵逸飞,无著就不会死。
温泛夜看向菱歌:“为什么这么问?”
菱歌小声地把她在寂灭殿里看到的事说了出来。
温泛夜一听就明白了,甘迦琉璃让他想起了婆婆。
“这根本不是神刻之力。”菱歌说。
那罗一怔,“你说什么?”
“既然是神赐予的能力,那应该让你们得到幸福。被迫背上责任,这应该是诅咒。”
那罗偏过头,没说话。
眼前霍然开阔。
一扇高耸巨大的门伫立着。
与老翁描述场景无异,却多了些不容乐观的东西。
两扇门分明是紧闭的,却有无数黑色淤泥从门缝里汩汩涌出,汇成一湾小小浅潭。
菱歌正要上前探查,被温泛夜拦住,“别过去,看起来很危险。”
他看向那罗,等着他解释。
那罗眼里的震惊不是假的:“这些是什么?如果五百年前就发生了这种事,母亲怎么会瞒着我们?这一定是最近才出现的……”
菱歌想法简单,是否危险,一探便知。
她拍了拍温泛夜肩头,“总得去看看,放心,出状况我会立刻回来。”
温泛夜眉头紧皱。
眼皮不停地跳,不好的预感一阵接着一阵,像浪花,在礁石上拍出白沫。
菱歌唤出荷叶飞行器,小心地浮在黑泥上方,她不舍得用问疾去探,万一腐蚀了呢?故用了一根木棍。
木棍伸入黑泥,没甚动静,菱歌便又搅了搅。黑泥像石漆,粘稠、厚重,散发着一股呛鼻味道。
像是没危险,菱歌举起木棍,底端也没有腐蚀。
这时菱歌听见温泛夜撕裂喉咙般的吼声:“快闪开——”
阴影铺天盖地罩下来,菱歌来不及躲闪,只能回头,看见黑泥像一波巨浪升了起来,张口含住了她。
……
阿舍坦勒住缰绳,停在一个收拾家当,从屋子离开的老妇,“婆婆,你们不是住在这儿的吗,要去哪里啊。”
“他咯,拿了一堆金铢和金叶子给我们,说是有三个贵客给的,还让我们走,有大事要发生了。”
老翁双腿像在弹琵琶,他这辈子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卫兵,这种偏僻地方,能遇到活人都算难得。
“您不要害怕。”阿舍坦摘下头盔,扯出个和善的微笑,“您说看到了三个贵客,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一女,还有两个,应该是男的,其中一个不曾说话,另外两个还挺热情的,他们是来找一条路。”
“那您带他们去了吗?”阿舍坦声量陡然提高。
老头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了。
“阿舍坦,退下。”
阿舍坦抱着头盔跳下马,牵着马让到一边。
迦梨走到老翁面前,拿出一粒金铢,“您拿到的金铢可是这样子的?”
王宫发放的金铢和金叶子都有独特的标志。
老翁掏出一粒来对比,“奇怪,怎么会一模一样呢,你们是一伙的吗?还是说,他们三个是小偷?”
“当然不是。”迦梨心中已有决断。
老翁弱弱问道:“那,你会把我们的金铢和金叶子要回去吗?”
“不会,你们走吧,确实有大事要发生了,走得越远越好。”迦梨让阿舍坦再给他们一些钱。
迦梨看着这阿扬塔仅剩的几个百姓仓皇离去。
阿舍坦移步上前,“陛下,那个老头帮他们指出正确的路,为什么不罚他?”
迦梨睨了他一眼,“阿舍坦,不要用你揣测那罗的方式揣测朕,朕与他不一样。”
阿舍坦低下头:“是臣逾越。”
“看来菱歌带走了那罗,依我对他的了解,就算那老翁带他们找到了路,那罗也不会打开通路,他恨凡人。”
“万一他们逼迫公子——”
“那也没关系,母亲死之前告诉我,归墟之门加了一层封印,只有我能打开。”
迦梨理了理裙摆,“走吧,去瓮中捉鳖。”
……
菱歌悠悠睁开眼。
意识清醒,她第一反应是到处找镜子。
没找到镜子,只看到了一湾水池。
池面倒映出一个女子身着抹胸、长裙,披着帔斤,戴宝冠坠飘带梳高髻,一身首饰金灿,清丽高洁。
又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了!菱歌愁眉苦脸,幸好这次她还知道自己是谁。
朦胧雾气笼罩着周围,却在她心念一动时散开了,露出一条布满鹅卵石的路。
一个与她打扮别无二致的少女兴冲冲地跑过来,“你在这里啊,是不是又睡过头了?你啊,你这样子以后怎么去下界嘛。”
菱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少女却好像已经听到了什么,自顾自地回话,“你想得可美,别忘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去下界布道。做得好呢他们还会为咱们立像,那可都是功德啊。你不要我要。”
少女热络地挽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喜欢待在天河,可是现在已经有莳花侍者了,不需要第二个灌溉的人。嗯嗯,你有信心取代她,那就看看以后会不会成真吧。”
两人并肩而行,不多时来到上千道石阶前。
云雾散去,金光乍现,菱歌睁大双眸,仿佛看到了人世间最美的景象。
无数与她一样的少女在云表穿行,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空。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1或反弹琵琶,或拨弄箜篌,或轻调阮咸,或手脚并用,雷公鼓轰。
少女回头调笑,衣带飘然,脚尖轻轻一点,向上飞去。
菱歌学她的模样,轻松跃起,她略有些笨拙地调整姿态,跟上少女。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多时,少女先踏在坚实的地板上,菱歌紧随其后。
“快来,讲经要开始了!”少女向她招手。
菱歌追着她到了一处甚为广阔的地方,最中间的水池里栽种着一朵朵摇曳生姿的莲花,水池也是莲花样的,从上而下看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
最前方坐着一个身穿右袒袈裟,手掐念珠的人。水池两旁坐着许多和他一样打扮的,他们安静地听着那人讲课。
像一道白光照亮了黑夜,菱歌想起来了,她先前听过这些声音,却不知道是什么场景。
少女找到两个空置的蒲团,让菱歌坐下和她一起听。
菱歌以为讲经的内容会晦涩难懂,但她此刻意外地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上座的是迦里迦阿罗汉,正在讲光目圣女的典故。
光目乃是地藏王前身,光目诞生于清净莲华目如来像法时,为救杀生贪食的母亲,她供养罗汉,诚念如来,塑画形象,得以福力救母。
然而母亲因孽为下贱,短命寿十三,更落恶道。由此光目发愿,誓度恶道众生,“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我然后方成正等正觉”。2
少女昏昏欲睡,菱歌却听得入神,最后阿罗汉问在座可明白个中深意,他们纷纷应和。
菱歌听到了她曾经听过的那些箴言,尤其是最后一句,对方念出时,她不禁低声复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声音合为一体。
阿罗汉忽然抬起眉宇,和善的目光穿过众僧,落在她身上。
“你回来了啊。”他轻轻一哂。
他认得我?菱歌想和他说话,阿罗汉却起身走远了,众僧也起身。
“哎,不管我听多少次都想睡,好困。”菱歌身旁的少女双手高举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走吧,他们都去布道了,咱们也去。”
菱歌跟着少女走到边缘,往下看是无尽云层,一朵又一朵。然而那些云层移开了,却是虚空。
虚空!菱歌吓得后退了一步。
少女却一点也不害怕,她拉住菱歌的手:“走咯!”
少女拉着她跳了下去,菱歌不禁闭上眼睛,片刻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居然和少女自如地在虚空里遨游!
她们飘过许多个世界,身后与她相同的少女进入了不同的世界。
菱歌目不暇接,蓦地她看见了一个似乎是通向人界的裂隙,想进去却被少女一把拽住了。
“不是那里,是这边。”
两人飘进了一个天是海的地方。
罗刹海国。
不,这里不是她知道的罗刹海国。菱歌抬头看去,天海明亮透彻,成千上百种海兽畅快游动。
她看到了月净鲸,不止一条,它们成群结伴,欢快地嬉戏。
少女领着菱歌降落在一间村庄。
村民早就在村口等候她们了,双手合十。
少女也双手合十回礼,菱歌忙也学她。
这一看,她吃了一惊。
这时的罗刹海国百姓长得和凡人一模一样,要不是头顶是天海,她都要以为来的是人间了。
菱歌和少女走在地上,是微微漂浮着的。她们的双足不染纤尘,也接触不到泥土。
村民簇拥着她们,两人走入村中一间新修的泥屋。
菱歌仔细辨认,这不是她和温泛夜在一个废弃村庄中看到的泥塑吗?
犹记得村子里的房屋都破破烂烂,多是矮得连草都遮不住的土墙,唯有这供奉泥塑的房屋经年不倒。
那时他们以为村子废弃了几百年而已,如今看来,可不止几百年啊。
“他们都做好你的泥塑了,怎么样?”少女在人前端庄,私下相处时便活泼得像个小孩子,“你放心,我会呆在这里教你怎么做的,不过我只能陪你三十个昼夜。”
那就是一个月了。
菱歌刚这么想,眼前少女化作流沙消逝了。她惊讶地伸出手想抓住,手指却穿过她的身体。
转眼间她还是站在庙里,只是外面满是哭嚎声。
发生什么事了?菱歌连忙跑出去,却见一支箭迎面而来。
她情急之下驭起灵力抵抗,却什么用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即将刺穿她的眉心。
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菱歌这才发现她换了一身衣服,甚至视角也低了点,好像变矮了。
箭钉在门槛上。
就她的人气急败坏:“都说了让你呆在里面,为什么出来?!”
菱歌呆呆地看着这个吼她的人,“发,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和极乐天开战了!王说了,不死不休!”
一声长鸣。
菱歌看向天际,一只巨大的,周身漆黑的月净鲸游过天海,一个人站在月净鲸头顶,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身后还跟着许多人,看样子是将领。
菱歌终于明白了,这是魔国的时代。
上万年前!
吼她的人一把将她推进了庙里,门在她面前合上,下一刻她又变成了天上的仙女,站在一条长河边。
河上莲花盛放,微微摇曳。
那个带她去“下界”的少女呢?菱歌自处寻了一遍,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这时那莲花摇晃了起来,花瓣向她的方向倾斜,似乎在叫她过去。
菱歌不知道她该做什么,便坐在河边。
一朵莲蓬生了上来,弯向了她,里面的莲子掉了出来,菱歌连忙用手去捧。
奇怪的是她一碰到莲子,就能听到它在说话,小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莳花侍者,我想要听故事。”莲子缠着她讲故事。
她变成莳花侍者了,菱歌低头照河面,她的衣着更华贵了,看样子这个少女达成了她的愿望。
所谓莳花侍者,就是在天河照顾这些荷花,陪莲子说话吗?
菱歌静静的,什么也不做,过去自然就发生了,莲子听完了故事,忽然害怕起来。
“莳花侍者,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你听,今天没有诵经声。阿罗汉去哪里了?菩萨也不见了。”
菱歌支起耳朵,她听不到声音,但却是很奇怪,附近安静得吓人。
“莳花侍者,你把我放回去吧,我想睡觉了。等我睡醒,我就能变得和你们一样了。”
菱歌涉水,将莲子放回莲蓬。
这时,地动山摇。
她勉强稳住了身体,巨响驱使她回头看去。那雾气散开了,却有漫天的黑泥涌了过来。
菱歌惊慌失措地爬上岸,回头看到黑泥涌入天河,它们像蝗虫冲过庄稼,刹那毁灭了一切。
莲花枯萎,莲蓬零落,菱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莲蓬全都升到了河面上,没能逃走,从根茎开始枯萎。
莲子都变成了黑灰色,扑通扑通掉进水里。
快走,快走!
无数道声音交织在一起,菱歌不顾一切地逃离,黑泥吞噬了一切。
她看见仙女在黑泥里挣扎,阿罗汉化作一座座剥裂的石像,金光消失乃至不见。
最后她也没逃掉,被黑泥淹没了。
寂静。
菱歌仿佛被封存在了一罐子泥里,口鼻朝上,虽然能够呼吸却动弹不得。
忽然一双手揽住她的腰,用尽全力把她拽了上去。
菱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很疲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有谁在帮她擦掉脸上的泥。
菱歌定睛一看,“温……温泛夜,你,你怎么过来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被淤泥拽下去了。
“我没事。”温泛夜说。
为了救菱歌,他踩进淤泥,一点点跋涉到了最深的地方。
这淤泥看上去是一潭很浅的水,到中间却越来越深。
温泛夜找到她的时候,淤泥已经涌到胸口了。
相比菱歌的狼狈,他就好像浸泡在了温水里,泡了个酣畅淋漓的澡。
菱歌才冒头,淤泥又翻涌起来,带着非要把她吃下去的气势,卷土重来。
温泛夜死死盯着那一丈高的泥浪,呵斥道:“退下!”
他这道声音出现了两重,一重是他的,另一重不知道是谁。
泥浪在露出血盆大口的那一刻,停住了,随后真的退下了。
下一刻,它们沸腾了起来,向中心聚拢,转眼间变成了一粒淤泥团成的黑色珠子。
温泛夜心里咯噔一下,他见过这东西。
小黑更咯噔了,这玩意上次撞进他们身体里了!
他想叫温泛夜快走,但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淤泥汇聚成了珠子后,不顾一切地撞进了温泛夜眉心。
那两粒融为一体的黑珠子飞快转动,贪婪地靠近它,融合,提炼成了一粒更精纯的珠子。
温泛夜不得不松开菱歌。
他捂住头,双眼颜色渐渐变化,仿佛赤红里递进了一滴又一滴墨汁,逐渐染黑。
那头黑发变得更长了,像一匹上好的绸缎。皮肤却越发苍白,毫无血色。
淤泥褪去,菱歌和他下半身都被困在土里。
这时那罗不知怎么跑过来了,用吃奶的力气将菱歌拉出来,往出去的路跑去。
菱歌总算回过神来:“放开!”
她甩开了那罗,回头要去找温泛夜,那罗却拽住她。
“你不能去!你觉得他可能是好的吗?!离他远一点!”
“我早就知道了。”菱歌眼神坚定,“我知道他是未来魔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带他来罗刹海国,也只是为了让他去归墟,去另一个世界,不让师尊和大师兄杀了他。”
那罗一怔,“魔……他身上有魔国之血?”
“你们罗刹不就是魔的后裔吗?”
“不!谁告诉你的?”那罗下颌线紧绷,“罢了,你说得没错,神刻之力就是诅咒,是用来惩罚我们的!魔犯下了滔天大罪,神让我们永驻此地,形同囚牢。甘迦一族知道真相的,无不想摆脱魔血。后裔?谁愿意当魔的后裔。”
“可是迦梨……”菱歌明白了,从那一刻起,她就想留下温泛夜,只是那时的她还没忆起过去,按下了感情。
那罗咬了咬牙:“你不愿意走,我走,反正你已经有钥匙了,自己想办法。”
他虽然这么说,回头跑走时却回了头。
他希望菱歌能跟上他。
——可惜他注定失望。
少女头也回地奔向那个被黑暗缠绕的人,背对光明,义无反顾。
菱歌扑到温泛夜身旁,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手仍抱着头,仿佛有几千根针刺入脑中。
菱歌想碰他,一条化成尖刺的淤流倏地从他身上穿出,刺向菱歌。
菱歌本要用灵力抵御,却在那尖刺即将刺穿眼睛时硬生生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尖刺在离眼球还有一指的地方停下来,颤得厉害,像震动的琴弦。
温泛夜咬破口壁,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红着眼眶,一字一句道:“不、许、碰、她!”
尖刺瘫软下去,悻悻地回到他身体里。
这一刻,温泛夜才感觉身体的掌控力又回来了。
他大口地呼吸,仿佛是个溺水的人,而菱歌就是他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菱歌蹲在他身旁,见他额头的汗打湿了长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便用袖子替他擦汗。
温泛夜转眸看她,漆黑的眸子酝酿了太多情绪,浓墨重彩的画也无法道明。
“你还难受吗?”菱歌问。
她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和厌恶,干净得像故乡苍蓝的天。
温泛夜紧抿着的唇瓣勾出了一道弧度,“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
和上次一样,他控制不了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无法掌控。
这时小黑怯生生地问:“阿夜,你又怎么了?”
就是这样,上次他不受控时,小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他们心灵相通,不需要说话就能传递心思,他却被迫扔到了琉璃瓶里,用力拍打瓶罐,怎么也出不来。
……直到菱歌拔掉塞子。
仿佛他得了病,她是暂缓的药。
相比上次,温泛夜不能忍受的是这力量要伤害菱歌。这是他的底线,谁也不能打破。
“温泛夜,你上一次也很奇怪,这一次也是。”菱歌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温泛夜张开唇,想说却不知说什么,他只是不想她担心。
人真奇怪,不在乎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好听的难听的,夸人的伤人的,在乎时却连一声“疼”都不敢呼,怕看到她紧蹙的眉尖。
小黑也很着急:“阿夜,你告诉我怎么了嘛。”
温泛夜先答复小黑:“不是我瞒着你,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和上次一样,是进入我身体的淤流影响了我。”
小黑:“可是,我没感觉它有问题啊。”
温泛夜:“我也不知道。”
菱歌见他不答话,像朵花被雨水泼了,失落地垂下去。
“我没有瞒着你。”温泛夜着急了,拔高音调,而后降了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还记得上一次,我在王陵底下遇到的坐骑吗?”
“是啊,当时你吸收了它的力量,你说没什么。难道,这黑泥也是它的力量?”
温泛夜摇头,“不,这黑泥比它还霸道。可它们没伤害我,反而给了我力量。”
温泛夜抬手,淤流浮现在他掌心,像被驯服了的小兽。
温泛夜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往西它就往西。
只需要他心念一动,变化模样也可以。
小黑却很担心:“阿夜,这力量虽然很强,但我心里总觉得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