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的名字
双洲大陆分为东西二洲,而这片大陆上的龙,也分为东洲龙和西洲龙。
西洲龙身如雄狮,头如烈马,长着一对遮天羽翼,爪牙尖利,性情残暴凶恶。而东洲龙却是另一幅容貌,身如蛇,鳞如鱼,首像骆,爪像鹰,头顶龙角,嘴生须髯,性情温和,喜近人。
在东洲龙尚还是神族之时,历来都是人族皇室的图腾,被人供奉的圣神,但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的东洲龙是邪物,是人妖魔三族除之而后快的异族。
李去疾熟读史书,自然知晓这些事,也自然认出了眼前的怪物是一条东洲白龙。
高贵的东洲白龙并没有无视渺小的人类,而是步步逼近,鳞光晃眼,血迹惊心,目中是挑衅,是敌意,还有极强的杀气。
因为龙是要吃人的,而李去疾恰好还是个手无寸铁、没有修行的废人。
李去疾胆子不小,但身子已忍不住开始颤抖,他头回发觉原来死亡离他不算太远,好在他读的书多。
书读得多的人,总是能更快地冷静下来。
遇见龙时该怎么办?
李去疾想到了曾看过的一本书,那书名唤《战龙三十六计》,这书前三十五计都是讲修行之人该如何与龙周旋,到了最后一计,写书人似终于想起这世上还有人无法修行。
若是这些无法修行的人遇见了龙又该怎么办?
书上的最后一计只有一行字。
“龙厌死肉,若逃之不及,闭目屏息,许可得命。”
换而言之,就是装死。
白龙近在眼前,硕大的龙目正凝注着李去疾。
生死就在一瞬,下一瞬,李去疾果断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后脑勺栽出了一个包。
李去疾本欲装晕扮死,可双目一闭,竟真昏睡了过去。
临近傍晚,日已西落,黑马村炊烟阵阵,村民们大多已从田间荷锄归来,饮几口清冽井水,便静候着晚膳。前段时日,黑马村的东南角落新搭起了一间极不起眼的茅草小屋。
李去疾昏睡了近一日,醒来后,发觉自己正躺在茅草小屋中,身子完好无缺,只是后脑勺上多了一个包。
遇龙之事,宛如幻影,若不是后脑勺真多了个包,李去疾一时又有些分不清昨夜那事到底是真是梦了。
他轻叹口气,撑起身子,下了床,一抬眼,就瞧见了屋中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粗布荆钗,正背着李去疾。李去疾轻唤了一声“姑娘”,那女子无甚反应,片刻后,却忽然转身。
李去疾惊得张开了嘴,只见那女子发如枯草,皮肤黑黄,鼻子大,嘴巴大,脸盘子更大,鼻头上生满麻子,右边的脸颊上竟还有一道刀疤,那道刀疤从眼角蔓延到了嘴边,触目惊心,骇人无比。
可就是这张极丑的脸上,却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睛。
不知死活是一双死鱼眼毁了整张俊脸,这女子却恰恰相反,是整张脸毁了一双秀目。
李去疾离家多日,已能辨出凡世间的美丑,无疑这女子是应当归为丑的那一类。
“《圣佛经》上说众生平等,皮囊乃是表象,我怎可因这姑娘生得丑,便生歧视之意?我未被白龙吃进腹中,还到了这清幽之屋,定是这姑娘救了我的性命。李去疾呀李去疾,你未谢这姑娘便罢了,还腹诽她的容貌,真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不觉中,李去疾竟将心头所想都说了出来,觉察后,忙收声,尴尬道:“方才我的一通胡话,姑娘只当未听见便是了。”
女子默然,似当真未听见一般。
李去疾行了一个礼,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女子默然。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李去疾以为这姑娘未听见,又道了一遍。
女子仍不答,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丢在了桌上,正是那本《李去疾行记》。
李去疾将那本行礼收到了怀里,奇道:“我的行记怎到了姑娘手中?也不知姑娘瞧过没有,若姑娘瞧了,怕是要让姑娘见笑了。”
女子的大嘴巴紧闭,始终不答,只是美目紧盯着册子上的“李去疾”三字,神情复杂。
李去疾这才恍然大悟,心想:这姑娘既不说话,又一脸不闻的模样,只怕是个聋哑人。
想通后,他见桌上正摆着一碗清水,便用食指蘸了水,在桌上认真写道:多谢姑娘。
那女子见桌上字,眼中闪过一瞬惊诧,随即仍只是呆立,打量着李去疾。
此时正值炎夏,屋外余辉入屋,光洒屋内物,使得桌上字干得极快,李去疾见字要不见了,又见那姑娘无反应,便固执地再写了一遍。
眼见第二遍字也干了,李去疾又写了第三遍。
女子仍无任何举动,只是站着。
第三遍字干后,李去疾失望道:“看来姑娘并不识字,可叹我也不通手语。”
这时女子蘸水,只见她一双纤长黑黄的手在桌上写道:不谢。
李去疾惊喜道:“原来姑娘识字。”
心下暗道:看来这姑娘不是天生有残,而是之后遭逢变故,才落至这般可怜境地。他边想着,又写了一行字。
“在下李去疾。”
女子轻颔首。
李去疾似受到鼓励般,又写道: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久久未写,李去疾写道:不便说吗?
女子摇头,接着在桌上写了两个大字,字迹娟秀,不似出自农家女,倒像出自官家闺秀。
“阿丑。”
李去疾见后,有些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称赞这名字,莫非夸她“人如其名”?索性便换了个话头,又写道:你的亲人呢?
阿丑写道:孤儿。
“这是姑娘家?”
“是。”
“姑娘柔弱,如何救得动河边昏迷的我?”
“村民帮忙。”
写到此,李去疾不知该写什么,想了想又写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
李去疾又停住了,心想:这下一句应当就是“以身相许”,若阿丑姑娘真愿意委身于我,为报救命之恩,我同她结为夫妻其实也并无不可,只可叹我有婚约在身,从小读的又是圣贤书,自然做不得那背信毁约的小人。
若世上的雄性知晓了李去疾此刻心头的想法,怕又会争相凑钱剁了他。
娶郡主这等天大的美事对李去疾而言,好似倒成了迫不得已之举。
想通后,李去疾微微轻叹,转而写道:“日后姑娘若有用得住我的地方,只管言说,在下定当竭力相帮,以报今日大恩。”
阿丑看后,愣了许久,写道:“好。”
……
皇家学院,千雪湖畔。
“魔族多地盛产雪茄,其中尤以古坝雪茄最负盛名、誉满天下,一来是因古坝红土肥沃,方才能种出最为优质的烟草,二来是因古坝的魔族手艺出众,掌握着独特的卷裹之法。听闻这最上等的古坝雪茄,只有魔族的皇室贵族才享用得起。如今学院中返校的老师共计四位,这四位之中,能抽得起这魔族古坝雪茄的,除了马克老师外,不做他想。”
王马克在人族混了几年,别的没学来多少,就是人族这官场上的那套规矩,摸得是清清楚楚,搞得是明明白白。须知这套官场上的规矩,放在人族的学院里也是极用得上的。
见身旁的副院长不再开口,王马克立马识趣地递了根古坝雪茄上去,露齿笑道:“大人慧眼明见,作为土生土长的古坝魔族,我也为我们家乡的雪茄感到自豪。古坝雪茄在别的地方是奢侈物,在我们古坝本地可就一点儿也不稀奇了,否则我也抽不起不是。”
副院长瞥了一眼王马克手中的雪茄,拒绝道:“戒了。”
王马克识趣地将雪茄藏回了怀中,副院长则看向了浮雪上的两根烟头,微笑道:“至于院方为何会知晓另一根雪茄是不知老师抽的,这更简单,因为马克老师在承认错误后,便直接将你拱了出来。不知老师,你可认错?”
不知死活冷瞪了一眼王马克后,道:“属下知错。”
“既然院方没有冤枉人,那我们接着便再来说说这浮雪。千雪浮雪,千年不化,哪怕如今正值烈夏,灼日之光也融不了这湖上浮雪,两位老师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死活道:“因为灵力。”
副院长点头道:“不错,因为每片浮雪上都凝聚着极强的灵力。但矛盾的是,凝聚着灵力的浮雪也极脆弱,一旦遭外物触碰,浮雪上则会留下印记,而这些印记到了百年之后都未必能消散,连灵力也无法将其修复。如今院方很是担忧,到了开学之后,学生们瞧见这浮雪上的烟头印记,会作何感想?日后贵人驾临,看见这烟头印记又会作何感想?”
话音落后,湖畔默然,烟头的始作俑者不敢开口,只能盯着副院长那张脸。
副院长脸色铁青,毫无血色,这并不意味着他生气了。
无论副院长是高兴,还是悲伤,无论是喜悦,还是难过,他都是铁青色的脸。
因为他不是人族,不是魔族,而是妖族。
他是妖族中的蛇族,是蛇族中最毒的一种蛇。
他是一条眼睛蛇。
他也戴着一副玻璃制的圆框眼镜。
为何人族的皇家学院副院长会是一条眼睛蛇,这同样也是学院的九大未解之谜之一。
但同常年鬼混的王马克不一样,副院长是一条极认真的蛇,肩负重担,管理着学院中的大小事务,且还管理得井井有条。自从学院请了他来当副院长后,本就不大靠谱的院长则彻底成了甩手掌柜,极难在学院中寻到其身影。
良久后后,不知死活极其不知死活地提出了质疑。
“副院长大人,若属下没记错,千雪湖上常年设有结界。”
不知死活此言不假,学院中的多处名胜景观都设有结界,这些结界的设置,就是为了防止学院内师生对那些古迹名胜有意无意地进行破坏。
如今想来,那夜不知死活和王马克除了气急攻心外,也是因知晓就算烟头往湖中扔,也定会被结界挡回来,方才随手一甩,未太在意。
副院长似料到会有此问,平静道:“结界师还未归校,假期内无人定期强化结界,以至于学院内结界时而会失效,这是一件极正常的事。”
言下之意是,不巧就被你们两个倒霉的蠢货给碰上了。
“坦白而言,此事院方也并非全无责任,但终归抽烟的是你们,扔烟头的也是你们,所以赔偿的也该是你们。”
句句在理,掷地有声,不知死活和王马克除了倒霉认栽外,别无他法。
不知死活的运气向来不大好,自打他遇见王马克后,运气似乎便变得更差了,因为王马克的运气也不大好。
当两个倒霉的人碰在了一起,只会遇见更加倒霉的事。
正如负负未必就能得正,或许只会越来越负。
不知死活已不敢去想那笔巨额赔偿银,反正他很缺钱,日后只会更加缺钱。
岂知副院长推了推眼镜,忽而道:“虽说你们铸下大错,但学院中的上级们也并非无情冷血之辈。”
王马克心说,你这条眼镜蛇,本就是冷血之物。
“若要让你们照价赔偿,确实也太不近人情了,所以上级们决定给予你们一个简单的任务,好叫你们将功补过。一旦任务完成,此事一笔勾销。”
王马克和不知死活异口同声道:“什么任务?”
不知死活的死鱼眼更是发光,心头顿生希望。
副院长看向了北方,微笑道:“学院新聘了一位老师,上级们希望你们能代表我们皇家学院,去将那位新老师平平安安地接回来。”
一人一魔听后久无言,如副院长所言,这确实是个简单的任务。
可太过简单的任务往往意味着背后藏着难以估测的危险。
不论如何看,他们二者都掉入了一个坑。
一个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