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下共饮
“客官,您的酒来了。”是林皓玄的声音,他竟还有心思扮店小二。
谷问柳想着又自嘲地摇摇头,门外的魔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幻境里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放在心上?
他实在不想看见那张脸,就道:“门没锁,自己进来。”说罢,开始闭目调息。
自从醒过来,他就隐隐觉得神魂有损,按理说幻境中一切都是假的,不该如此,可他偏偏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脱离控制,默念清心咒也没用。
说起来,在罗浮山恢复记忆后他就比以前更容易生气,八成还是当初的重伤留下了隐患。
幸好,问题不大,一炷香后,谷问柳调息完毕。
林皓玄已经出去了,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壶酒,旁边已经斟好一杯,七分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常言道,茶七饭八酒十分,这是在劝他少饮为妙。
他缓缓执起酒杯,思索片刻,一饮而尽。
不愧是烈酒,灼得人喉口生疼,眼眶发热,痛快也是真痛快,他心里拧着的结仿佛松了些许。
还来得及,自己从前世的倒霉孤儿混到现在也成了正道仙尊,人定胜天,没道理林皓玄这样的天纵奇才会落到万劫不复之地,一定可以解决的。
他就这样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倒酒。
几杯下肚,脸颊越发滚烫,眼前也有些许模糊。
忽地,房顶传来敲瓦声:“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仙君,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趣?”
谷问柳仰头看了房梁片刻,拎着酒壶从窗口翻上屋顶。
一轮玉盘高悬夜空,万道清辉直洒大地,天上碎星点缀,人间灯火万家。
林皓玄头枕双臂,翘着腿躺在瓦片上,嘴角带笑,一派悠闲,饶是谷问柳也不得不在心里赞叹,当真是风流少年气,绝世美人脸。
他在离那人一臂远处坐下,拎起酒壶直接灌了一口,边喝边看月亮。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有只酒杯:“师尊,赏我口酒喝呗。”
谷问柳笑了笑,抬手斟了满杯,溅出的酒液如同水晶珠般晶莹剔透,跌碎在屋檐。
“多谢师尊!”
他心头一动,忍不住道:“今日……”话一出口却卡了壳。
从何说起呢?还是不说了,何必平白无故让对方背上罪名。
“今日那人的确是死在自己手里,”林皓玄以为他还在纠结这件事,“这二人是走江湖耍杂技的,表演的是吞剑,石怪的幻境可以让人看到心里最害怕的事,他昨日去过屠宅,吞剑时心神不定划破了自己的内脏,因此才在饮酒后受刺激吐血而亡。”
谷问柳没想到真相是这样:“你如何得知他们的行当?”
“我幼时无父无母,在凡间漂泊许久,见过这样的人。他们身上衣物绣有所属戏团的标识,石怪说那二人嘴角有伤,据此可以推断表演的应当是吞剑。”
“想不到你还懂这些。”
“我懂的可不止这些,师尊不知道的还有许多。”
谷问柳又给他杯里续酒:“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今日在幻境里你看见了什么?”
“我?”林皓玄顿了顿,“弟子什么都没看见,天下人人谈魔色变,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饮尽杯中酒:“倒是师尊,你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怎地哭成那个样子?”
谷问柳脸色微变,盯着他默不作声,两颊一层醉酒的薄粉,凤眸不似往日明亮犀利,眼神朦胧,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林皓玄又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别为这种东西伤了和气。”
和气?他们哪里来的和气?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和气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雾,一阵风就可以吹散,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幽潭来。
谷问柳垂眸,慢吞吞地喝了口酒:“我看到……你杀了很多人,血流成河。”
“哦?”林皓玄笑了,“原来师尊怕的是这个。”
“你会吗?”
“什么?”
“……屠杀无辜之人。”
“那要看师尊眼中的无辜之人是谁了,”林皓玄浑不在意道,“不过说实话,我对别人的命没兴趣。”
他用一只手支着下颌,眼神专注:“只要师尊活着就好了,其他人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事。”
那双异瞳仿佛可以把人吸进去,谷问柳不想和他对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没准我之前是装的呢?魔族天生虚伪自私凶残,你又不是不知道。”林皓玄道,“况且,师尊你现在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人都是会变的。”
“……你从前……很好。”谷问柳咽下壶中最后一滴酒。
“好吗?那为何师尊从前待我那般冷淡?”林皓玄躺回屋顶,“我如今也许不那么让你顺眼,却比从前开心了许多,没有人可以再忽视我、欺凌我!”
谷问柳没有说话,他或许已经醉了,或许还清醒着。
月亮在他眼里变成了重重虚影,他忽而觉得很荒唐,无论是自己眼中的景色还是旁边的人,都让他觉得无比荒唐。
对林皓玄,他确实疏于管教,但实在也无从管教,这个徒弟太过完美,雾隐峰的内外事务由他一并包揽,与此同时还保持着一日千里的修炼速度,谷问柳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做与不做毫无区别。
选了无情道后他一直尽力避开旁人,有个这样的徒弟再合适不过,意外收墨白、方慕源为徒之后,他更是将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关注都放在了他们身上。
谷问柳担心过墨白的身体,担心过方慕源的修为,唯独对林皓玄放心,谁知道,到了最后问题反而出在自己最不操心的人身上。
或许他变成这样的根源正是自己的不在意,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覆水难收,修仙界对正道叛徒向来都是人人得而诛之,也无人试过让魔修重回正道,他不知自己究竟该怎样挽救这个孩子,却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
“把手伸出来。”谷问柳扔下空酒壶。
林皓玄挑眉,依言将手伸过去,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握力之紧竟让他觉得隐隐作痛。
“你灵脉有损。”霜雪般的声音带着醉意。
“魔气与灵气同处一体,此消彼长,什么样都是正常的。”
“……值得吗?”
“本座做事,只看喜不喜欢,不看值不值得!”林皓玄反手勾住腕上那只手,轻捏两下,“师尊,你醉了。”
果然是醉了,平日不喜与旁人触碰的人此刻竟也由他抓着,慢吞吞道:“你的捆仙索呢?”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方又重复一遍:“捆仙索。”
林皓玄哑然失笑,在储物囊里翻了一遍,好容易从角落里拽出一条捆仙索,他想看看这个醉鬼要干什么。
手腕一紧,谷问柳居然把两人的手绑到了一起,醉醺醺道:“你不要乱跑,……不要杀人。”
这是想把自己栓起来?
“如果我偏要呢?”他看着两只手腕上那一串毫无美感的结,挑眉。
谷问柳长睫半垂,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那我一定会杀了你,天涯海角,绝不手软!”
……无人开口,夜风掠过檐角,两人的发丝轻轻摆动,如同两颗躁动不安的心。
远处夜市已到尾声,人们陆陆续续散了,灯火渐次熄灭,整条长街重归寂静,热闹终究是一时的。
只剩一轮明月执拗地照着大地,照着屋顶的人影。
“那弟子就等着”林皓玄舔舔齿尖,“师尊来杀。”
明明是杀伐之约,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仿若情话。
……
什么东西压在身上?
谷问柳不甚舒坦地伸手一推,却听到“扑通”一声,连着自己也被狠狠往前一拽,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他睁开眼,林皓玄满目幽怨道:“师尊,第二次了。”
上一次就在屠宅,两天内他将对方推到地上两回,真是有辱师道尊严。
“你怎么在我房里?”谷问柳发现了不合理之处。
林皓玄将手腕举起来:“因为你把我栓起来了。”
捆仙索被胡乱缠了七八圈,又系的极紧,谷问柳的手也跟着被提到了半空中。
明明是谪仙似的两个人,此刻发丝散乱,手还被连在一起,下面坠着一串丑得要命的结,画面分外可笑。
他隐隐想起这是自己干的,内心尴尬不已:“你怎地不解开?”
“师尊所赐,弟子不敢擅动。”林皓玄将下巴搁在床沿,故作天真,“我这么听话,师尊不喜欢吗?”
装什么乖?
谷问柳以指作刃割断捆仙索:“别演了。”
你要是真的乖,为师就跟你姓。
大清早的就被恶心一把,他扯开手腕上的绳索:“滚回你自己房间去!”
林皓玄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整理好仪容,朝他行礼:“弟子在楼下恭候师尊。”
他摆摆手下了床,打算梳洗一番,刚站起来,怀里就掉下个东西,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捡起来一看,是一方藕色手帕,上面绣着一枝垂柳,栩栩如生,春意动人。
谷问柳:……
不用说,肯定是林皓玄送的,昨天自己拒绝陌生女子的全程八成是被他看到了,才故意寻了这么个东西。
大男人家学什么不好,学别人拈酸吃醋?吃醋对象是个路人,看上的还是自己师父,这叫什么事儿?
谷问柳越想越觉得林皓玄是真的脑袋有病,而且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