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头痛欲裂
回到罗家,众人看到林之受伤都是一惊,赶紧找药的找药,烧水的烧水。
谷问柳拦住罗大壮:“我们有药,劳烦姑娘打盆热水,再拿几条干净帕子来。”
他扶着林之趴在床榻上,借着油灯,终于看清了他背上的伤口。灯火如豆,昏黄暗淡的一片光下,林之背后斜着数道一指宽的血痕,每道都至少三寸长。
衣衫彻底被抓烂了,林之惯穿深蓝色,伤口附近的衣料已经被血染成紫黑。脱掉衣服才能清理伤口,但血污将衣服和伤口黏在了一起。
谷问柳用帕子蘸着水,一点点清理血污。
林之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声音还带着笑意:“师兄,你别抖啊,我不疼。”
“闭嘴!”
“哦。”
花了一盏茶时间,终于脱下了林之的外袍和上衣。少年精瘦有力的身板伏在榻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衬着白皙的皮肤,那些伤口显得愈发狰狞,皮肉外翻,血肉模糊。
谷问柳深吸一口气,换了条帕子,开始清理伤口,一豆灯火将他的影子拓在床头,动作慢且稳。
房间内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落针可闻。
林之突然道:“师兄,你说好要给我讲故事的。”
“好,你想听什么故事?”
“就接着上次的讲吧。”
“上次……我讲到哪里了?”
“嗯……我忘了,师兄随便讲一个吧,讲什么我都喜欢。”
“……好。”
……
处理完伤口,天已经快亮了,窗外晨光熹微,微风送来一缕露水的湿气,他合上窗,取出衣服披在林之身上。
这个储物囊里的东西本来是他留着跑路后用的,现在却万分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之笑道:“师兄真是思虑周全,下一趟山还带衣服。”
谷问柳埋头收拾东西:“……你睡一会儿吧,睡醒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呢?
“我们就回家?”
“……好,我们回家。”
“我睡醒了,师兄还会在吧?”
“我不走。”还能怎么办,总不能丢下这个受伤的孩子,更不要说,伤还是为自己受的。
谷问柳心乱如麻。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对自己最好的就是师弟,那位匆匆露了一面的师尊也和人们说的完全不一样。
或许其中有误会呢?
还是先回去吧,至少先把人送回去,以后再找机会出来也不迟。
林之只睡了一个时辰。
他背部受伤,只能趴着睡,脸朝床外侧着,一醒来就看见谷问柳搬了把椅子守在床边打坐。
不知想到什么,林之低低笑了一声。
谷问柳立刻睁开眼:“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看见师兄就好了。”
好肉麻,受伤的孩子都这么会撒娇吗?
也许是因为没有休息好,谷问柳感觉脑袋隐隐作痛。
与罗家和宋氏父女一番千恩万谢的拉扯后,四人在村口道别。
墨白道:“还不知,木道友师从哪位前辈?相逢即是有缘,改日我们也该去拜访。“
“家师只是个无名散修,不准弟子在外提及他的名号,实在抱歉。”林之态度认真,话语敷衍。
认真是装出来的,敷衍却是真的。
演技不错,那双眼睛确实很会骗人。
谷问柳一直觉得比起狗来林之更像狐狸,他没有狗的憨厚老实,却有狐狸的狡猾和神秘。
不过,林之再怎么有心眼,对他一直是很好的,他也不打算长久留在这里,对方是什么样都无关紧要。
“既然如此,那就有缘再见了,告辞。”
“多谢赠药,有缘再会。”
林之站在剑上道:“师兄,上来吧,我们回家。”
看着他发白的嘴唇,谷问柳觉得头很痛:“你给我下来!”
“……师兄?”
“我来御剑,你到我身后去。”
“师兄可以吗?”
“当然可以。”男人不能说不行。
事实证明,行不行不是嘴上说说就算的。
谷问柳站在剑上,肩头杵着个毛茸茸的脑袋,心里慌得一批,太高了,高得腿软,还看不清路,罗浮山在哪个方向来着?
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手腕上拨了个方向:“这边。”
……其实自己真的不是路痴,谷问柳有点郁闷。
一定是因为这里的雾太大了。
那三天不是白练的,他逐渐找到点感觉,飞得越来越顺畅。
林之声音带着笑意:“师兄恢复得不错,御剑也学得很快。”
……他敢打赌,现在林之脑子里一定都是自己从剑上摔下来的各种“英姿”。
少年,我劝你忘掉。
前方已经能隐约看到罗浮山的轮廓了,谷问柳默默加快速度,希望能早点回去找便宜师尊帮林之看伤。
靠近罗浮山的时候,他脑海突然里闪过一股尖锐的疼痛,眼前发黑,脚下的剑顿时失去平稳,在半空中抖了一下。
“师兄!你怎么样?”不知为何,林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痛苦。
谷问柳强打精神,重新控制方向,总不能在半空掉下去,回去就好了。
猛地,疼痛在脑海中爆发,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袋里钻出来。
头痛欲裂,头痛欲裂。
他觉得心脏跳得很快,快得能听到鲜血流过血管的声音。
快要撑不住了。
幸好,快到了。
谷问柳卸了力,任由脚下的剑带着他们下坠,自己往前栽倒。
应该不会摔得太疼吧。
至少,不会比他现在的头更疼。
隐约间,他听到一声嘶吼:“师尊!”
终于,眼前一黑,世界彻底寂静。
……
谷问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还是在福利院长大的那个梁习。
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他好像天生就是个扫把星,每个靠近他的人都会染上霉运。
在一卷破凉席里发现他的老爷爷生病去世,把他从两岁照顾到七岁的阿姨出车祸走了,和他一起玩的小朋友不是生病就是丢东西。
没人敢靠近他,他也不敢靠近别人。
有对夫妇想收养一个身体健康的孩子,带走了他。
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书。
那对夫妇是很好的人,没有责怪他的与众不同,甚至没有改他的名字。
可是,亲戚朋友都说他们不该收养这个孩子,说这个孩子像一头养不熟的狼,永远学不会亲近人。
后来,那对夫妇有了自己的孩子。
梁习在人海里活得像一座孤岛。
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因为右腿骨折躺在医院里,隔壁床是个叽叽喳喳的姑娘,她和她的朋友们有聊不完的话题。
他闭着眼,就在她们热闹的背景音里睡着了。
那真是甜美的一觉,醒来后,梁习变回了五岁。
周围是几个艳若桃花的女子,十五六岁的脸上画着妖娆的妆容,嘻嘻哈哈地挤作一堆,用涂着蔻丹的纤细手指逗弄梁习,让他叫姐姐。
浓重的脂粉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他不适地咳了几声:“你们是谁?”
突然,她们都安静了。
下一瞬,尖细的嗓音穿破门板:“樱娘!你家谷雨会说话啦!”
梁习,不,现在是谷雨了,他花了三天才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谷雨的亲娘是春风渡的樱娘,亲爹是谁,不知道。
春风渡是勾栏院,一般是没有人会生孩子的,生下来也不会有恩客来认,毕竟面子是顶重要的东西。
可樱娘不是个一般人,她极其固执,被卖进春风渡后,数次企图逃跑,逃跑不成就要自尽,闹得轰轰烈烈,老鸨打了又打,也没让她真正屈服。
有一回,她把酒泼到了客人身上,客人勃然大怒,抓着她就要抽几个耳光。
没打成,那位客人被一个穷酸书生拦下了。
真的非常穷酸,那一身衣服看起来至少洗了上百次。
书生穿成这样当然不是来睡觉的,他靠着填一些淫词艳曲给春风渡来换钱。
刚到手的银子还没捂热就送回了老鸨手里。
这书生叫谷回云,他掏出攒了一个月的银子买了樱娘一晚上。
两个人一整晚都没睡觉,谷回云靠着窗给她读自己写的正经诗文,樱娘一边听一边把他衣衫破损的地方都补好了。
老鸨是个明白人,她知道樱娘从此就完了。
谷回云每个月来一次春风渡,每次都点同一个人。
只有见他的时候,樱娘不会浓妆艳抹,头上戴一支樱花素银簪,那是谷回云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送她的。
后来樱娘怀孕了,她知道谷回云一直在攒钱,她自己也攒了不少,很快就能赎身,可以真正有一个家了。
老鸨没说什么,樱娘怀孕了,赎身的时候自己还能多要一笔银子。
可是谷回云没来,他的诗文被一个官家小姐看上了,只要娶了那位小姐,他就不必在淫词艳曲上浪费才华,就能摆脱窘境。
孩子的月份太大,只能生下来。
樱娘生产那天,谷问柳正在和那位小姐拜堂,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去过春风渡了。
她伤心又伤身,大病一场,攒的钱都花在了药上。
那个孩子又傻又哑,生在谷雨这天,就取名叫谷雨。
她从来没给谷雨喂过奶,她要保持自己玲珑有致的身材,才能有更多客人,才能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
这些事都是谷雨后来打听到的,他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没有人会比自己更倒霉了,从前不知道父母是谁,穿越了还生在青楼里。
樱娘不是个好娘亲,平日里对谷雨非打即骂,更多时候则是根本不理会他,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她会搂着自己的孩子痛哭一场,酒醒后,一切如常。
她仿佛认定自己的不幸都是这个孩子带来的,如果不生他,自己不至于老得这么快,不至于接不到客,不至于连赎身的钱都攒不到。
谷雨八岁的时候,樱娘染上了脏病,很快就奄奄一息。
她把谷雨叫到身边,声音有气无力:“拿着这个,去找谷回云……不,是谷员外。他不认你,你就把这簪子卖了换钱,他要是认你,你就收好,不要给他。”
冰凉的银簪硌得手心生疼,一如谷雨的内心,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病到这步田地还没卖掉它。
他看着这个病入膏肓的女人,这具身体的母亲,她躺在床上,形容枯槁,依稀能看出往日的美貌,像一朵日渐枯萎的花。
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樱娘的尸体被拉去城外埋了。
谷雨偷偷跟到城外,等那些人走后,用一块破木板给她立了个碑。
碑上是她真正的名字——许秋霜,没有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