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行路
谢颖疑惑:“这是何故?”
曲承遥细细摩挲纸页,沉声道:“百年的动荡,天下分分合合,既无人力,也无物力去重新编撰,因此,宫中现有的地图,不过是这现有的《禹贡地域图》,加上历代的小修小改。
“可是如今不同……天下已趋于稳定,百姓需要休养生息。朝廷所设州、郡、县区域,亟需明确范围,确立管辖边界。但,百年来,自然、政治地貌已经大变,原有的地图,细节之处已是错漏百出了。
“年前,还曾有海陵县尉上任,视察下属黄花亭,却发现属地因沿海滩涂成型,平白多出一半土地的事。”
谢颖瞪大了眼睛:“这……当真是神奇!”
一幅图,勾起了她对大楚广袤土地的无限向往。
若她是男孩,是不是就可以走出深宫,游览天下了呢?是不是就可以学着勘测土地,绘制一套伟大的地域图,造福后世了呢?
不,她暗自攥紧拳头。是女孩又怎样?只要她敢,只要她努力准备,终有一天……
“谢颖,你说,这世界的尽头到底有多远?这个世界,用一张纸能完整、详细地画完吗?”
这问题对于谢颖来说太难了,但是她仍是认真思考后回答:“只要脚能走到,那么一张纸想必是可以画完的。”
曲承遥笑了笑,“脚能走到……又有多少人一辈子局限在脚下的一块地呢。”
“娘娘曾经出过京城吗?”说完,谢颖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娘娘本就是南方人进京,怎么可能没出过京城?
曲承遥用手中的毛笔蘸了蘸墨水,信笔批注,随口道:“何止是出过……我年幼时便生活在南方水乡,夏天到庄子里避暑,可以在荷塘里泛舟,摘莲蓬吃。谁知辗转入了京。刚开始还不习惯京里的干燥,这么多年来,倒也不觉得如何了。”
谢颖对她描述中的南方水乡充满了向往。
“谢颖,你看。”
谢颖探头望去,只见这本《禹贡地域图》的扉页,被用笔写上了一行浑厚潇洒的小字: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注)”
这话一下子击中谢颖的心灵,她喃喃道:“娘娘……”
“这本书,便赠与你。我相信,你不是个寻常女儿家。”
谢颖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地抱住书,“多谢娘娘!”
“奴才参见太后娘娘。”这时,常寻手里托着一卷册子进殿,“娘娘,您生辰宴的流程,内务府已经安排好了,请娘娘过目。”
每年谢颖绝不会忘的一个日子,十月十三日,便是娘娘生辰了。
曲承遥漫不经意道:“宫里随便派发些赏钱就算了,不必操办。”
常寻一脸为难,“娘娘,这是整生日,宫里也许久未举办宫宴活络世家关系了,俭省也不是这么个俭省法,只怕……”
这个整生日,指的是“整二十”。
谢颖想,是了,娘娘才二十呀……而且,她似乎十六岁就力挽狂澜,开始摄政了。
反观小皇帝,也都十二了,还在撒娇放屁,无所事事。
好气啊。
曲承遥闻言,默默地接过册子,提起朱笔,勾画了几下,“把这个、这个去掉,戏班子也不必请了。”
“娘娘,这样只怕太低调了些。”
曲承遥语气平平,“低调?莫非是要张扬到让所有世家都知道,当朝太后年纪尚轻,吃过的米还没有那些老东西吃过的盐多,皇帝也尚未成熟,他们可以肆意欺凌吗?”
常寻汗颜,不敢再提异议。
谢颖终于明白,为何娘娘平常爱穿颜色素淡的衣服,每次面见朝臣,却特意穿着宝蓝、紫棠等端庄老成的华服,刻意显老,心里有些替娘娘感到苦涩。
女人家,谁不爱打扮的年轻靓丽呢?
常寻讷讷地告退了。谢颖也打算离开,让太后娘娘好好休息,临走,却被叫住了。
“谢颖,你想见你的家人吗?”
谢颖眼睛一亮,“想!”
曲承遥神色却有些微微的诧异。
“想见你母亲,还是姐姐?”
谢颖摇头。“都不是,我最想见的,是照顾我长大的胡嬷嬷。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样啦,两年过去了,风湿好些了吗?她老人家不识字,我在宫里一直没法写信给她,家里也没人带话。”
曲承遥闻言失笑,“这有何难。你早些说,我也不会不同意放你出宫探望。”
“不可。娘娘,宫闱有宫闱的规矩,既然身在宫中,若是随意进出,宫人难免有样学样,就给您管理宫务增加困难了。”
曲承遥思忖了片刻,轻轻道:“我知道了,十月十三日,我会要你母亲把胡嬷嬷带进宫的。”
谢颖大喜过望,谢过了曲承遥,才抱着《禹贡地域图》,出了景坤宫。
第二日,谢颖神清气爽地到浣溪苑,准备上课,却一眼瞥见隔壁学堂内,陈允娇独自枯坐着,满脸灰败。
陈允娇瞥见了谢颖,那双眼立马就如枯木燃起熊熊火焰,满怀着愤恨,几乎把谢颖吞噬。
谢颖一脸懵——大清早的为什么这么活力四射啊?
当她望见隔壁学堂内讲课的翰林时,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这是仇翰林,负责教授谢颖和小皇帝《周易》的老先生,已逾知命之年,人老,但是脾气一点也不老,严格暴躁非常,他若是不满意起来,连小皇帝也会被打手心。
话说回来,小皇帝赵凌朝这人,缺点甚多,就是一点很好——讲义气。
历朝的皇帝、皇子,上学时犯了错,都是由伴读代为挨罚的,赵凌朝却在这方面有着奇怪的骨气,坚持挨揍要自己挨。
因此,仇翰林总是一边赞叹陛下有气节,一边狂抽他手掌心。
现在,只想来混混日子、勾搭小皇帝的陈允娇落到他手里,由他教导“四书”,可得掉一层皮了吧?
谢颖突然有点理解她的愤恨:
卯时二刻就赶着上浣溪苑,偏偏到了之后心心念念的人儿不在,碰见一个怪脾气老头,说不定还遇到了下马威,搁谁谁不生气呢?
不过把愤怒用目光发泄在自己身上,就听让人无语。
她施施然走近自己的学堂。今日小皇帝还没来,方聿敏端坐着温书。自从主讲翰林变成张柏蚺,三人就并作一个学堂读书了。
本来,太后是禁止小皇帝和她多接触的,更别提同堂读书,怕影响她闺誉,耽误她嫁给心仪的世家公子。但是随着她在宫中时日渐长,外面的言论甚嚣尘上,就算避嫌也是无用,索性解禁了。
也许是娘娘对小皇帝那讨人嫌的程度很自信吧——现在传出的流言,都是“陛下做文章,又被谢家女压过一头”,一点风月之意都没有。
“早,谢姑娘。”
“早,玉米兄。”
“玉米”这个谐音外号,大家跟着小皇帝喊习惯了,逐渐就都觉得没什么不对了。连常寻公公有时也会跟着喊,方聿敏却从不生气,还会微笑着应声。
“我刚才看到,”谢颖放下书,“隔壁的翰林是仇大仙诶?你说娘娘为何分派大仙去教陈允娇?”
方聿敏抿嘴笑了笑,没说话。
谢颖这才想起方聿敏从不参与八卦,于是也不好意思地闭嘴了,坐下,翻开书本。
谁知过了片刻,方聿敏轻轻道:
“兴许,娘娘这是最聪明之计呢。”
谢颖诧异地望向他——感情这厮刚才不是不愿意讲,只是在慢慢思考吗?
少年飘然若仙、云淡风轻,其实只是因为慢条斯理、反应慢半拍?
“仇翰林的夫人,是颍州苗家旁支。而苗家,又是世代追随陈家的一支世家。安排仇翰林给陈姑娘,既是明面上照顾了陈姑娘,给了陈家面子,让陈家不好为难娘娘,仇翰林这样的性子,又能适当地劝退陈姑娘,让她了却一时兴起的想法。”
谢颖了悟了。竟是这样。
原来娘娘言笑晏晏,看似一派温和的作风,才是治陈允娇最狠的。
什么铁血憨瓜赵凌朝,都得往一边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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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允娇恨。
她心里恨。
说好的来浣溪苑读书呢?说好的抢夺陛下身边的位置呢?
为何她寅时四刻起床,化了美美的妆,赶来浣溪苑,只有一个古板老头在等她,还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骂“为学之人,却无守时观念,不如滚回家”?
为何老头说“既然无守时观念,可见心性不到家,回去把‘四书’先抄五遍定定心”?
这是存心整自己吧?
因为为了化妆、搭配衣服,起得太早,她整天昏昏欲睡,在课堂上几次被老头打手心打醒。
她好苦啊!
下了学,她终于见到了小皇帝。万幸万幸,那个可恶的谢家女,似乎有什么急事,早早地赶回去了。
她终于找着机会和小皇帝独处了!
她笑着靠近赵凌朝,那声“皇帝哥哥”还没离开嘴,就听到赵凌朝的哈哈大笑:
“小陈,你的……你的眼睛下面,是涂了墨吗,怎么那么黑呀!哈哈哈哈哈……”
在小皇帝非常没品的笑声中,陈允娇惊慌失措,落荒而逃,跑回自己的闺房。
看着镜子里顶着妆都遮不住的乌青眼圈的自己,她心态崩了。
这一切无理安排,铁定是针对自己的圈套。她要去找太后娘娘,问个清楚!
于是她跑到了景坤宫。
太后娘娘正和几个大臣商讨什么事务,看见她来,温柔地一笑,示意她等一下。
她一腔愤懑发泄不出来,只得忍气吞声地坐在偏厅里等待。
越等,她越困,上眼皮粘着下眼皮,竟忍不住睡着了。
再一睁眼,就对上自己宫里小梅的一双大眼。
“姑娘,你醒啦。”
“这是哪儿?”陈允娇一脸迷茫。
“这是咱们梨心院呀姑娘!你在太后娘娘宫里睡着啦,娘娘说你读书辛苦,勒令宫人们别惊醒了你,命人把你抬回的梨心院呢!这荣宠,霍,在宫里可是头一份!”
闻言,陈允娇两眼一翻,又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