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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贫穷的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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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走了多远呢?

    让娜自己也不清楚。

    她好像,向故乡的西方走了很远很远。

    她没有返回栋雷米那片伤心之地,尽管在路人口中听闻“敌基督的巫女之母”尚在人世,但没能鼓起和母亲重逢的勇气。亚历山大告诫她,不能在世人面前以“贞德”的身份露面。正确的历史记录表明她死在了1431年的鲁昂,此方世界唯有神明和神明许可的寥寥之人有资格从冥界返还。

    贸然暴露自己的存在,可能会引来操纵世界的敌基督势力报复——派出刺客,像她追杀罗贝尔那样追杀她。

    从奥尔良到巴黎,这段曾经由她与战友们以鲜血铺就的胜利之路,如今似乎已经是奥尔良公爵的私人财产与国王的王领。携带满腹的民族大义,为法兰西人民拼命战斗的唯一报偿就是昔日的贵族重返家园,悲哀人民的压迫者由外族变成了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本族,对这样一个结果,她已经没了追究责任的余韵心情。

    都是奴隶,他们都是神人的奴隶。所有人本该团结地为争取人类的自由和独立而战,即便如此,人们仍在孜孜不倦地相互迫害着,舔舐统治者的脚背,为奴性的忠诚感到荣耀。

    没有觉醒者愿意在此时此刻振臂一呼,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活该是“天生的奴隶”。“从英国侵略者手里解放故乡”……喊出这种口号的自己,不是显得小丑一样滑稽吗?

    少女没有在奥尔良滞留太久,她风一样地离开这片伤心地。

    如果非要有什么值得她去重逢,那一定就是昔日的同袍战友们了吧。哪怕共同为之奋斗的理想宛如泡影般消散,但一度并肩作战的友谊并不因此黯淡。

    她还记得许多熟悉的名字……但他们大都去世了。二十年过去了,对一片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大陆而言,二十年沧海桑田,新人取代旧人的戏码重复上映,昔日友人纷纷走向新的生活,或者踏上天国之路,只有她被困在二十年之前的火焰中,永远无法逃离,真不公平。

    走着走着,少女无意间离开了法兰西。

    在道路旁发现一片人间的炊烟,询问村民才得知,当地已经是布列塔尼的领地。

    在法语里,“布列塔尼”和“不列颠尼亚”其实是同一词语,为了加以区分,常将布列塔尼称为小不列颠,将不列颠尼亚称为大不列颠。但仍不乏没文化的下里巴人将二者混为一谈,无端仇视布列塔尼人。

    但布列塔尼没有她渴望寻找的记忆,于是她转而向南,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南特郡以南的一片小村庄。

    或许是缘分使然,她在这里听说了一个格外熟悉的名字,但当她兴冲冲地前往时,只发现一片荒废了十年的破旧庭园。

    庭园的主人已经去世十年了,命运确实喜欢给她开上一个个小小的玩笑。不过在命运女神眼中的“渺小”,压在云尘般的凡人肩头便是如山沉重的痛苦。

    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要杀的人,要推翻的暴政,要争夺的自由……如果没有这些使命,空虚的躯壳又该由什么填充?

    在迷离的返途中,她经过了勃艮第。

    这里是她的仇人所统治的土地,卑鄙的菲利普三世,设计陷害了她,联合渎神的伪教宗置她于死地。

    尽管嘴上呼喊着为主而死毫无遗憾,但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书写更多篇幅,就在十字架下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火焰灼烧皮肤的时候,真的好疼。

    亚历山大叮嘱过她,不要随意出现在生前认识的人面前,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让娜觉得他简直在开玩笑,二十多年过去了,世上所剩仍认识她的人寥寥无几,或许勃艮第的菲利普三世算一个,是他亲手把自己推上了刑场,如果就这么把她忘了,实话讲,她会很伤心的。

    头顶传来鸽子的咕咕叫声,直觉告诉让娜,那是亚历山大的呼唤,这很稀奇,对方很少主动联系她。

    鸽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缓缓落在她的肩头,鸟嘴里发出人声:“暂停刺杀任务,从今天起不必在试图攻击维也纳的诺贝尔了。”

    “为什么?”

    “我已经和他达成了默契的协议。”肥鸽子抬起一边翅膀,“他承诺不会再下死手,相对应的,我们也不许再干扰他的事业。”

    “是么……”

    让娜低下头。

    她的脸庞逐渐浮现出解脱而复杂的神色,亚历山大看出她的纠结,出声提醒道:“孩子,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争斗是其一,合作则是另一种更美妙的方式。”

    “可你说过,他是共济会的成员,犹太人的走狗,真视之眼的持有人,六芒星的阴谋家,敌基督的支持分子,昂撒侵略者的马前卒,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妥协……”

    “啊拉,我说过吗?”亚历山大点了一根烟,把烟屁股塞进了鸟嘴里,从容地说道,“嗯~大家都很喜欢阴谋论吧?其实我也很喜欢,说到阴谋论,你知道你们法国的查理七世国王为什么要保留他早年当施蒂利亚公爵的历史吗?其实他……”

    “他卖沟子。”

    让娜平静地说道。

    亚历山大瞪大了眼睛,烟蒂从鸟嘴滑落:“不不不不可能!我还没在你们面前玩过这个梗呢!”

    “他真的卖沟子。”让娜平静地补充道,“他向南部的阿基坦公爵用一夜情为代价换取了两千生力军。”

    “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要听啊!”亚历山大哀嚎着捂住鸟耳朵,虽然鸟并没有特别明显的耳朵,“不可能!资料库的欧洲通史根本没写这一段!居然有我没掌握的情报,我不能接受!”

    “但你说过,这个世界都是你的同伴们按照记录复原出来的吧。”让娜贴心地提醒,“如果没有记录,不可能还原得如此彻底。”

    亚历山大略一思忖,咬牙切齿地重重点头:“肯定是实验团队里的腐女夹带私货,该死,我回去一定要向上级举报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男人和男人搞在一起什么的,我绝不认同——”

    “可你已经回不去了吧?”

    身经百战的奥尔良圣女最擅长的便是补刀。

    亚历山大看起来颇为泄气。

    “但是,如果不杀他……那我还能做什么?”少女迷茫地看着自己遍布烧痕的掌心,“我只会打仗,杀人……”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相信你一定能学会杀戮之外的生存之道。”

    他抖擞精神,用羽毛抚摸她的侧脸,安慰道:“我们毕竟不是为制造悲剧来到这世上的,去找一些乐子怎么样?也许和过去的自己和解,比如,去见见那位勃艮第的大公——他是你的仇人吧?”

    “可我的模样。”她自嘲地摸在焦黑的脸上,“就算回家,妈妈也认不出我了。他就算见到我,也只会觉得撞了鬼。”

    “那,变回正常的你怎么样?”

    亚历山大适时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来意。

    “这段时间,我向白色的家伙学习了一些新的回溯技术。要么说术业有专攻,他的技术确实值得借鉴……”

    她不再出声,沉默一直从清晨的太阳持续到它移动到碧空正位,亚历山大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她,直到她再次开口。

    “把我的脸变回去吧,还有,还这个可怜的女孩自由。”

    “我等待你这句话很久了。”

    亚历山大扇动翅膀,从不远处的枯树后,走出第二个让娜。她们并排站在一起,四手交错,他则变回人形,双手在虚空上滑动操控着某些人类看不见的事物。

    两个女人紧紧抱在一起,布满烧伤的半身融化合一,蒸发出浓滚滚的白烟。须臾,白烟散尽,地上只余一个穿着破烂衫衣的昏迷女孩。

    亚历山大扔出披在肩上的羊毛大衣,盖在女孩身上。

    “别冻着了。”他轻声说,“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抱歉。”

    白烟在半空中扭曲,逐渐形成人类的形状,人体、盔甲、再是十字长剑,最终,雾里走出一名扎着酒红色短发的少女,她的脸上身上不见丝毫狰狞的烧伤,好奇地左扭右扭,瞧这瞧那,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第一时间,她小跑到路旁的溪流处,借助水面波澜的反射,重新看见自己熟悉的脸,发出惊喜地叫声:“哇!真的治好了耶!”

    亚历山大:“……”

    连性格都变了啊!

    女人果然没有不在乎脸的吗?堂堂圣女怎么也这个德行,不会被白色的带坏了吧。

    “哼哼。”她把十字长剑插回腰上的剑鞘,揉了揉腕甲下发酸的手腕,眉飞色舞,“等菲利普那个老东西看见我,肯定要吓坏了。”

    她抬起一只手,摆出喝令冲锋的手势,对着亚历山大颐指气使:“老亚,我们走!”

    “嘿!”亚历山大忍不住打断道,“这还有个姑娘呢,你得先送她回栋雷米啊!”

    而且为什么被命令的一方很自然地就变成他了?这这,不对吧?

    勃艮第大公国,第戎。

    这个世界其实很不公平,被烧死的女巫往往都是孤僻又老丑的独身老太婆,孤、老、丑,三大因素缺一不可,这才能入异端审判所的法眼。但凡有个把亲人在世,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儿孙依靠,十里八乡的乡亲根本不敢嚼舌根子,欺软怕硬是人类通用的天性。

    每一次被火急火燎的村民叫去“鉴定”女巫,等待查理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太太和新的失望。

    他也到了对女孩子想入非非的年纪,也不是没有想象过能和一位美丽端庄的女巫小姐姐发生一段为人称道的爱情故事,但这帮村民的眼光让查理怀疑自己的愿望这辈子也没法实现。

    所谓“女巫”、“异端”,无非是野蛮卑劣的农人给看不上眼的邻居扣的帽子。不掌握权力,没有反抗的勇气,任权势者鱼肉,将可耻的破坏欲诉诸于诬陷和集体迫害,期待借助教廷的威严享受片刻“权力的任性”。

    这就是村人最好的写照。

    查理有时真的很羡慕那些人文主义学者,司空见惯了人的鄙陋,却还认定人的美好要高于完美无瑕的神。对人类的爱超越了生活里积攒的恨,本身就比爱戴一位虚无缥缈的上帝更加伟大。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伟大在哪里,但人文主义者就是认定他生而伟大。

    这种被信赖和爱着的感觉,实话讲,还蛮开心的啦。

    今天,查理又被属下用“村民举报邪教团伙”的理由喊出了第戎公爵宫。

    站在宫殿门前的十字街中央,他罕见地冲单纯为工作而来的无辜士兵发了火:“又是邪教!怎么整天都是邪教!要么是女巫要么是邪教,然后抓几个一点也不漂亮的老大妈和被排挤的村民当替罪羊,我受够这种日子了!我要打土匪,土匪!”

    “殿下。”

    无辜的士兵擦掉被喷了一脸的唾沫,露出切实无辜的表情:“我得说,有名气的匪首都被您拘禁了,王宫地牢里都能开勃艮第黑帮头子的联谊会了,殿下,真的没有匪徒给您打了……”

    “那也不能任由村民胡乱举报,这不是纵容吗!是个诬陷举报就送到我这来,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但是,公爵吩咐我们,一定要让您熟悉治国理政的技巧……”

    “正是为了治理好国家,才不该任凭暴民的意志支配我们这些聪明的大脑。”查理戳了戳自己的脑袋瓜子,好像那里真有什么关于统治的高深道理似的。

    但是个勃艮第人就晓得,王子殿下的脑袋瓜里除了“战斗,爽!”以外,大概只剩下远在摩拉维亚的拉迪斯劳斯了。

    无论这份无法随时间淡化的感情是同门之谊、盟友之谊、还是怜爱之情。拉迪是查理王子在这世上除父母外最在乎的人,哦,还有诺贝尔老师。

    老师在信里说,他最近为了狗皇帝拉选票的事情,出访了莱茵兰的许多国家,普法尔茨、美因茨、科隆……

    查理万分遗憾,勃艮第公爵不是神罗帝国的选帝侯。但上溯到神罗建国年代,勃艮第公爵明明也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还统治了如今的萨伏伊一带。如果他的老爹也是选帝侯的话,就能趁机再和老师见面了。

    嗯,希望老爹继续努力,最好在他接班前成功混进帝国。

    查理不知道的是,在第戎的王宫里,可怜的菲利普三世正躲在金片覆盖的木王座下瑟瑟发抖。

    他胆战心惊地望着熟悉的身影跟没事人一样走进王座之厅,绝望地看着她干净利落地打晕四名守门人。

    即便过去了二十年,那具和曼妙二字一点不沾边的野蛮身影仍旧牢牢刻在他的心底。

    他举起颤抖的食指,战栗的双腿无法支撑他从王座下起身,发出绝望有如被投入喷发的炼狱火山般的嘶吼:

    “你,你,你……”

    “你什么你?”

    入侵者,一位有着一头如火焰般酒红色散发的少女翻起白眼。

    “你怎么老成这个德行了?啊?菲利普?”

    她拔出十字长剑,舔舐上面的红色液体,露出残忍的微笑。

    临来前,她故意在剑上涂饰了些勃艮第的特产红酒,虽然在战场上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但她暂时不想把舔血付诸实践。

    “站起来呀。”

    “像二十年一样,站起来击倒我呀。”

    “你不会,忘记怎么挥剑了吧?”

    如今已是糟老头子的菲利普大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忽然间,他想起了弗雷德里克向他传授的“野合时被村民发现的逃跑经验”——为了避免尴尬,这种时候,只要晕倒就好了。

    “……嘎。”

    于是,菲利普晕倒了,起码他认为自己晕倒了。

    没错,这一切都是噩梦,睡一觉就过去了。

    直到被一双少女的手从地上揪起来之前,他仍以为自己的噩梦没有醒来。

    稍微试探性地睁开紧闭的双眸,他立刻对上少女冷冰冰的视线。

    ……这下糟糕了,他是不是,死定了?

    “呼——”糟老头吐出一口浊气,一字一顿地艰难开口,道:“可、以、和、解、吗?”

    “可以。”

    少女忽然松开了抓取老人的手,任由他被重力摔在地上。

    菲利普从没想过她真的放开了手,最后一刻的求饶也只是求生意志的下意识反应,他没空在意屁股上的疼痛,怔怔张大嘴巴:

    “你是,她化身的索命恶鬼,对吗?你、你不是要杀我报仇吗?为什么……”

    “那些事都无所谓了,死了就是死了,活了就是活了。反正,姑奶奶我还是风华正茂,但你已经是糟老头子一枚咯。”

    少女露出可以称得上“小人得志”般的招欠笑容:“我很贫穷,请给我钱。”

    菲利普:“啊?”

    少女于是重复了一遍。

    “托你的福,我遇上了人品还不错的新老板,一定不会像上次被狗一样的国王卖得干干净净,但新老板不发工钱,我也很苦恼啊。”

    她的大拇指和中指搓了几搓——这是她从行脚商那学来的手势。

    “喏,反正,你除了白花花的银子外一无所有。战地雇佣费,俘虏费,非法囚禁赔偿费,劳务派遣费,精神损失费,法庭出席费,火刑表演费,惨叫费……”

    每说出一个新的收费项,她的手指就多弹出一只,说完后,她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残忍”的表情:“别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啊,连带囚禁的半年里国王欠我的工资也要算在你的头上。”

    “你看起来很有油水啊,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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