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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王家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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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伐利亚,普法尔茨属布格伦根菲尔德郡(burg lengenfeld)。

    这片归属于普法尔茨行宫选侯的飞地领土,拥有与其他飞地相似的命运,恰如巴塞尔郡之于奥地利大公。

    哈布斯堡家族起源的鹰堡,在家族的事业腾飞前就被卖给了其他家族。瑞士战争结束后,巴塞尔是仅剩的一块属于哈布斯堡家族的瑞士领地。

    不止弗雷德里克三世,历代哈布斯堡家族族长无不对瑞士抱有特殊的情愫。上追几百年,他们都是从瑞士山脉里走出来的土生土长的瑞士人。即便飞黄腾达了,对故乡的情感仍是世世代代难以割舍的心情。

    而用冷冰冰的政治话语解读的话,巴塞尔郡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向西部投放影响力的唯一支点。假如弗雷德里克不仅满足于担任半个帝国的皇帝,巴塞尔的战略意义便始终重大。

    而布格伦根菲尔德郡之于普法尔茨人同样如此。

    这里是维特尔斯巴赫-普法尔茨家族夺回巴伐利亚故土的重要据点,因此,即便土地贫瘠,普法尔茨人依然在此修建了坚固的永久防御工事,伦根菲尔德城堡与一条绵延数千米的人工护城河守卫着家族在巴伐利亚最后一个据点。

    而守卫如此重要据点的任务,必须托付给一位值得信赖的好友。

    这便是如今,克莱恩·沃尔夫冈所担任的职务。

    自1451年起,克莱恩开始担任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王家郡守,他是现任普法尔茨选侯的儿时玩伴,如今是选侯最最值得依赖的臣子,如此重担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唯一不足以服众的问题在于他极低的出身——农奴之子。

    但这并不致命。

    法兰克时期,由加洛林王朝制订了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至今将近七百年。中国人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英国人说,爵位不传三代。旧秩序固然没到荡然无存的地步,但就像捷克的拉德季以佃农这样低的起点官至皇家督军,爵至采邑骑士。

    克莱恩尽管出身受人质疑,却不妨碍他继续为现今高不可攀的发小贡献才华。郡里的各个阶层看在选侯的面子上也会尽量接受他的统治,毕竟,布格伦根菲尔德郡的上一代王家郡守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普法尔茨选帝侯殿下。

    而这又要追溯到更久之前。

    1449年,前任普法尔茨选侯,曾经在巴塞尔公议会上与罗贝尔有过一面之缘的“善人”路德维希四世暴病身亡,年仅28岁。

    路德维希死后,长子菲利普年幼,他的弟弟“胜利者”弗里德里希便接手了公国的领导权,并在全国上下数百贵族面前立下承诺,自己死后,爵位将归还兄长一脉。路德维希在世时,弗里德里希便被委以重任,他因继位而前往海德堡后,便将郡守之位移交给自己的发小心腹,即现任郡守克莱恩·沃尔夫冈。

    这一天,克莱恩就像往常一样,在伦根菲尔德要塞的城门楼上巡视守卫情况。

    城堡附近的市镇似乎发生了大规模斗殴事故,克莱恩并不关心,和中国古代的国情不同,欧洲领主其实很少对城市实施直接统治。“城市(city)”一词更多时候用于指代底层民众和商人自发结成的没有城墙庇护的大型社区定居点。城市居民虽有向居住在城堡中的统治者交税的义务,但在诸如维护治安、组织救灾等问题上需要自行解决。

    安抚斗殴群众是城镇治安巡逻队的工作,克莱恩郡守的责任有且仅有保卫这座城堡,保证它不被任何来犯之敌夺走,其余概不负责。

    而且,最近他的心情十分郁闷,一点也不想管贱民互殴这摊子烂事。

    “哎……”

    坐在属下士兵为自己搬来的凳子上,克莱恩闷闷不乐地啜饮水囊里的隔夜冷水。城下的斗殴愈演愈烈,杀声震天,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最后终于扰的他不得清闲。

    “你们带上剑和矛,下去把这些老百姓都给我驱逐走,烦死了。”

    克莱恩不耐烦地骂道。

    “一天天地闲得蛋疼就知道打架,他妈的,还是税收少了,吃太饱,给比养的饿出饥荒就知道老实了。”

    他的士兵们惴惴不安地看向郡守大人。

    他们这些下层士兵之间经常传颂着克莱恩大人的传奇,从农奴之子到一地郡守,许多平民士兵都以他为榜样,但每个人都明白这有多不切实际。这个世道,贵族之外的人想要爬上权力的高塔,要么加入教会,要么刻苦学习,进入数目稀少的大学,除此之外的职位任命大多来自于领主的个人好恶,而与才能关系有限。

    克莱恩大人能坐上今天的位置,无外乎是凭他与选侯大人童年玩伴的真挚友情。可大人明明出身贫寒,对待百姓的态度却往往比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还要恶劣几分,这让大家都一头雾水。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克莱恩咆哮着把士兵们赶下城墙。

    须臾,全副武装的几十名士兵插进了下方的斗殴,锋利的刀刃与坚固的盔甲对衣衫褴褛的平民形成了降维打击,不到片刻,方才气焰滔天的斗殴大军便一哄而散,顺带抛下了十几具平民的尸骸。

    “真是野蛮。”

    就在郡守的士兵镇压平民持械斗殴的同时,不远处的一处小山丘上,几道身影在大风的吹拂中左摇右晃。

    罗贝尔放下望远镜,递给了耐不住性子的伊莎贝尔,扭头对盖里乌斯吐槽道:“一点小事就演变成这么恶劣的斗殴,他们这里就没个法院什么的?大家都不爱打官司的吗?”

    维也纳的霍夫堡皇宫以南,就有一座直接听命于皇帝的中央刑事法院,无论平民还是贵族之间的财产争端与更恶劣的刑事案件都会在那里审理,安科纳法院也是同理。这是几百年来的习惯,他已不觉新鲜,反倒是没有更令他诧异。

    “这种穷山恶水人烟稀少的地方,有个法院才奇怪吧?”

    盖里乌斯反过来吐槽他。

    “就算是我们酷爱打官司的罗马人也不可能在山沟里安排个学识渊博的大法官,这些人喜欢住在穷山恶水里是他们自己的事,你没义务去拯救每个人,尤其是主动寻死的家伙。”

    “哎,罗贝尔你看。”

    举着单筒望远镜观察远处城堡的伊莎贝尔忽然惊喜地喊他。

    “我看到一个好奇怪的男人,穿着贵族才能穿的衣服,看上去却跟个农民似的。”

    “为什么这种事情可以观察出来啊?”罗贝尔抢过望远镜,嘴里不忘吐槽,把镜筒放在眼前,“啊……还真是。”

    要问为什么的话……谁家贵族会背着把铁耙子啊。

    克莱恩走下城墙,视察下方的情况。有不少在斗殴中伤残的民众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声音传入耳膜,令他更感烦躁郁闷。

    有些被士兵看押住的斗殴的领头羊,这些麻烦的不法分子不仅看上去毫无惧色,而且都对他身后背着的“玩意儿”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被指点久了,克莱恩也不禁大怒怒吼,“没见过耕耙吗?!”

    “见是见过……”其中一个不安分的平民犹豫地说道,“只是,大人您万金之躯,何故背负一把我们这等下人才用得上的东西呀?”

    这句话水平不低,不经意间满足了郡守大人的虚荣心,他听了后心情骤然大好,当即挥手,命令士兵遣散受关押者,只在他们临走前厉声训诫了几句。

    “日后再有违法乱纪之举,本郡守不会再手软,就算要打架,也给我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打,听到没有?”

    “遵命、遵命!”

    暴民们连磕带叩,捡起地上的斧头和钉耙便逃也似得离开了这里。万事平息后,克莱恩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随即一抹苦涩出现在脸上:“哎……”

    这个铁耙子并非是他自愿背负,而是上级的命令。这个命令的下达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青梅竹马,如今高居选侯公爵之位的弗里德里希。

    ‘……你是奴隶的儿子,这是你的劣势,更是你的优势……学会把握这个优势,更深入地团结巴伐利亚的人民……这是我对你的期盼,愿上帝保佑你高洁的灵魂……背负着农民的器具,人民便会热爱你、拥戴你……落款:弗雷德里克·冯·维特尔斯巴赫。’

    这里他的发小在信里写给他的内容,说是劝说,但更近似于一个命令。二人间的关系除了是朋友,更是君臣,克莱恩纵使万般不愿,仍不得不履行君主的敕命。

    选侯大人就像一位端坐在象牙塔里的公主,对底层民众有太多不切实际地期待。克莱恩能直观感觉到,当臣民看见郡守背负铁耙的滑稽模样时,没有任何的喜悦,只有震惊的眼神刺痛他的心,那是一种对他“身份失格”的诧异和嘲笑。

    他低贱的出身因此被好事者传遍四方,哪怕布格伦根菲尔德郡的乞丐都知道了他曾是奴隶的儿子。铁耙就像一枚奴隶脸上可耻的烙印,而这痛苦却是挚友强加于他。

    谁能明白他的心情?他不是奴隶了,也不想被人说是奴隶。他拼尽一切走到这个位置,如果世人仍然以奴隶看待他,那他奋斗的意义何在?何在啊……

    ……不,其实不对。

    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克莱恩的神情愈加苦涩。

    理论上,他仍然只是个可悲的贱民,只是暂时被授予了郡守的权位。克莱恩·沃尔夫冈(klein wolfgang),没有“von”或者“de”,一切都是挚友赏给他的,他唯有感恩,他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要给他希望,却又止步于此,他不知道。

    在堵满心口与喉咙的郁闷和委屈中,克莱恩踉跄着走回城堡。走回这座暂时属于他,而终究不属于他的“burg lengenfe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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