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并非他的国
“起初,神创造天地。”
意大利中部,教皇国所属,安科纳主教区,圣西利亚可大教堂。
“大地虚无混沌,黑暗笼罩深渊,神的灵徘徊于水面之上。”
和安科纳城的许多足以追溯到古罗马共和国时期的古建筑不同,圣西利亚可大教堂的历史不算悠久。
“神说:‘要有光’”
公历纪元10世纪,圣西利亚可大教堂完成设计定稿,开始投入一期建设,经过漫长的时光迟迟筑成。
“于是世界上有了光。”
圣西利亚可大教堂完美地融合了罗马美学与新兴的哥特艺术风格,矗立于古斯科山巅之上,俯瞰整座繁华的城塞。
“主视光为正,于是分割出光与暗。”
其最具特色的大理石拱门一直以来为诸多历史、建筑学家津津乐道,由外至内的五重拱门层层叠加,自外层的最高拱门向内逐层深入,别具神秘的深邃感。
“主命光为昼,命暗为夜,世上有了早晨与夜晚,由是为第一日。”
穿越五重拱门,大教堂的内饰并不辉煌,这不是因为修士以廉洁为美,而是因为他们酷爱将金币藏匿地下,像松鼠囤积过冬的粮食一样囤积财富。
“……到第七日,神创造万物的任务已然完成,于是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罗贝尔轻轻合上福音书,结束了一天的布道。
他讲的内容非常简单,只有新约的前几页,换到现代,这点内容不够小学生一节课的内容。但在这个时代,他不得不为大字不识几个的雇工和农奴日复一日的宣讲同样的内容。
信众们不会因为内容的重复单调而觉得敷衍,恰恰相反,人们执著于从简短的经书中发掘更深层的内涵。就像东方人喜欢把微言大义挂在嘴边,西方人也有一模一样的臭毛病。
若非解释经文的权柄握在教会手中,天下不知几人称大卫,几人称约翰。
罗贝尔在信众虔诚的送别声中离开圣西利亚可教堂,在石拱门旁见到熟悉的倩影。
“下午还有工作吧?”
罗贝尔接过水袋,啜喝一小口:“不,今天下午的弥撒我推给其他神甫了,我另有工作。”
他对上女孩诧异的眼睛,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
“之前教给你的拉丁语,最近学的怎么样了。”
女孩尴尬地笑了笑,嗫嚅着没有回答。
罗贝尔用难以察觉的幅度叹了口气,抬手招呼来一辆马车:“算了,总学习也怪无聊的。今天我带你解决一家领主的婚姻纠纷。”
小姑娘可爱地歪头:“什么是婚姻纠纷?”
她的年纪还小,虽然满脑子古灵精怪的想法,但对于婚姻的理解却仅仅局限于观察父母的生活,还有狗血的黄金档伦理剧。
可话又说回来,让罗贝尔为她一五一十地解释婚姻的概念……他嫌麻烦。
“哈哈哈,所谓婚姻,就是一男一女在神明的见证下结成家庭,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说的对吧,诺贝尔阁下。”
罗贝尔抬起眼皮,马车夫老爷子一面“吁吁”地驱赶马匹,一面回头对二人道:“许久不见了,阁下。”
“竟然是你,真是好久不见。”罗贝尔抚摸着权杖上的假宝石,轻声问候道:“亏你还记得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瞧您说的,在安科纳里裹头巾的人,除了您还有谁呢?”车夫开朗地笑道,“托您的福,自从有了马车夫这份工作,我们这些老头子不需在家躺着等死,又能多给儿女子孙多攒些家产,真不知该如何感谢阁下。”
说罢,他不禁感慨道:“可叹如今许多后辈不记得诺贝尔阁下的启发之恩,小老儿也时常为此暗自神伤呐。”
罗贝尔闭目养神,没有回答,而车夫老人家继续道:
“这段时间没见到您,在下还以为您已经高升了。看您的穿着,教会竟然没有给您升阶吗?哎呀,一定是那个波西米亚的蛮子主教识人不明……”
说到这,车夫猛然意识到罗贝尔这样的奥尔良人也是安科纳人口中里的“蛮子”,赶忙闭口不谈。
罗贝尔抬起手:“好了,无论什么职位,都是为主的事业服务。没有升位是主教希望我再历练几年,不谈了。”
车夫恭敬地笑道:“都听您的。”
马车在城塞的主干道上飞驰。
这条石子路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罗马共和国时期。彼时意大利半岛一盘散沙,松散程度丝毫不亚于今日。
在将来统一地中海的罗马帝国,当年只是一介小小城邦,北有埃特鲁利亚人,南有厄奎人,强敌环伺。
在经历维爱战役,皮洛士战役统一意大利中南部后,罗马人在今安科纳山区南部沿海修筑道路,作为向意大利北部进击的补给通道,这才有了这一条沿用千年的石子路。
历史证明,这一通路为罗马人抵御山内高卢人入侵并最终反攻成功,发挥了无可置疑的作用。
在穿过中城与外城之间的城墙时,城门卫兵拦住了马车,罗贝尔丢出几枚铜币,顺便假装无意地显露出权杖。
卫兵不耐烦的神情瞬间像变色龙一样恭敬起来,老老实实打开城门。
一进入外城,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文明的远去”。
石子路变成泥泞的土路,石砖房屋消失不见,被凌乱无章的木头房取代,伴随着空气中屎尿的恶臭,以及随处游荡的无业游民,处处显露出破败和萧瑟。
从未见过这种风景的女孩立马蹙眉捂鼻,即使是看惯了人间惨剧的罗贝尔也难免微微皱眉,下意识望向车夫老人。
老人面露苦笑:“哎,您可能不知道,半个月前,奥地利的摄政公爵大人突然对威尼斯人发难,引兵上万寇边,现在北方已经打成一团,漫山遍野都是逃兵役的难民,成村成村地往这边逃难。”
“有教会主持救灾,咱们这里还算安全,我在佛罗伦萨的表弟写信告诉我,他们那里已经饿死上千人,再这样下去,一场大瘟疫是免不了的。”
“一旦爆发瘟疫,又不知道要病死几万人才能结束,我这条老命多半是熬不过去这个坎了。”
老人的语气中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带有一丝期待:“诺贝尔阁下,我这一生安分守己,行善积德。您说,审判日来临那天,我有机会侍奉在神的左右吗?”
罗贝尔当即点了点头:“圣人说:‘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是必朽坏的’,您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如果您都没资格伴神同行,又有谁有资格呢?”
老车夫高兴地手舞足蹈,笑得合不上掉光牙齿的嘴巴,一时间老泪纵横,又哭又笑。
直到把二人送到目的地,他仍然沉浸在将入天国的狂喜中不可自拔,对罗贝尔千言万谢,哼着二人听不懂的故乡小调消失在田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