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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这是我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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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老盖想让我把杜伊斯堡故意让给克莱沃人,引蛇出洞?”

    使者半跪在大厅中央,罗贝尔满脸难受地躲开他的朝向,前者便立即蹭向他,反倒更加让人不自在,他也只能叹一口气,接受了这份尊重。

    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当宗座的日子,又不得不适应作为贵族的生活。升得太快也不全是好事,他总必须装出与年纪不符的稳重,可他本性是头冲动的蛮牛,正常人不会把皇宫政变作为解决问题的可选项,可他已经这么做过了。

    他再三斟酌起来。

    在使者到来前,他确实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但进军方向并非波恩,而是威斯特法伦。朱利奥和雅各布已经合力打通了前往科隆属威斯特伐利亚公国的道路,只等他合并一处,四千大军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侵入威斯特伐利亚。

    但雅各布的计划有一个致命缺陷,而盖里乌斯也说出了这个可能性。

    多特蒙德向克莱沃宣战后,便将克莱沃人彻底拉下了这趟浑水。毫不夸张地讲,即使约翰公爵明天带着六千大军兵临城下,他也不会觉得有丝毫意外。

    盖里乌斯说得对,一旦杜伊斯堡的最后一支机动部队部署至其他方向,克莱沃军百分百会趁机收复失地,他们有理由,也有资本这么做。威斯特法伦距此少说两百英里,且途中必须横渡莱茵河。假如杜伊斯堡有失,他无法及时回援。这座城堡是他掌握的唯一一座能控制鲁尔河河运的据点,一旦有失,两支方面军将被从中分割,逐个击破。

    入侵威斯特伐利亚,符合政治战略,却不符合军事战略。大部分时候,政治都该优先于军事,但这一次不行。

    罗贝尔下定了决心。

    “回去告诉朱利奥他们。”他对信使说道,“停止继续向东进军,秘密后撤,我会率部队倾巢而出,和他们在鲁尔河北段南岸的波鸿汇合。”

    接着,他再次向盖里乌斯派出信使,命令南线奥军放弃袭扰波恩,向东渡河,沿森林边缘一同前往波鸿。

    “我们会在杜伊斯堡进行第二次决战。”他沾碳下笔,写出一行行优美的德文,“科隆人在这里给克莱沃人留下了悲惨的记忆,我们就再来一次。”

    5月4日,施蒂利亚团大摇大摆地收拾好辎重行囊,行出东城大门,仅仅在城堡留下了一百人出头的卫队。这些人全部是杜伊斯堡本地的居民,世代接受克莱沃公爵的统治,罗贝尔相信他们不会令自己失望。

    因此,临出发前,他带领士兵捣毁了前段时间朱利奥修缮的工事,砸塌了城墙上最明显的两条裂隙,将之扩展为可供人通行的巨大豁口。如此一来,将来打回来时就方便了不少。

    而且,罗贝尔还留下了后手。

    就算要把杜伊斯堡还给旧主人,他也要在蛋糕里塞一块硌牙的小石子。

    做完这一切事前准备,施蒂利亚团沿着鲁尔河边岸慢悠悠地南下,最终再次藏进了杜伊斯堡以南的森林,当然,这片森林的主人不会喜欢他这么做的。

    不久之后,收到军令的两支外派军队开始依命调动。

    盖里乌斯的科隆降军与拉瓦尔的骑士团东进至鲁尔河沿岸,沿河向北机动。他们抛弃了之前占领的领地,多尔马根郡大片地区再次反覆,战争难民与科隆溃军的弱弱联合袭扰着少数幸免于难的定居点,诠释着弱者抽刀向更弱者的真理。

    乱民贼军四面出击,很快与残存的科隆地方军产生冲突。即便失去了野战军,这些地方卫戍部队也绝非乱军所能匹敌。

    在奥军重整态势以执行新战略方针的一周时间里,科隆的颜色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染故地。奥军中不少投降者的家乡再度回归,导致这段时间逃兵屡禁不止,盖里乌斯被迫在少部分开小差严重的支队执行了罗马特色的“十一抽杀法”,但效果有限。

    在行军的路上,盖里乌斯注意到拉瓦尔的情绪十分低落,他似乎对这种放弃既得领土的行为意见不小。

    至军旅如龟爬般缓慢进军至距离杜伊斯堡五英里的一带,已经有三成科隆士兵逃离了队列,军队士气低落,拉瓦尔终于忍不住询问了盖里乌斯。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主教非要我们放弃那些宝贵的领土,全军返回。既然如此,之前的奋战和牺牲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并非没有意义。”

    盖里乌斯安抚并解释道。

    “敌国重夺领地需要时间,重建秩序也一样。我们之前的破坏和侵占,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进军时间。利用时间差,我们可以组织更多的兵力,在我们选定的精准地点与敌主力进行会战。战争其实很简单,在谈判桌上,赢者通吃,败者吃土。”

    “哦。”

    尽管理解了战略意图,拉瓦尔仍旧精神不振。对一位失去过包括家族和封地在内的一切的老人而言,放弃珍贵的土地是最不可接受的行为。

    但正因为连他都如此纠结和痛苦,克莱沃公爵和科隆教会才更不可能无动于衷。

    整整一周,科隆人忙着收复失地,瓜分财富,为领土的收复与再分配喋喋不休地争执,松散的军队没有表现出任何追击的意向,任由撤退仓促的奥军从容离开战区。

    而在马克公国领,联军的撤退就显得从容有序得多,这都多亏了多特蒙德人的协助。

    博克哈德市政官或许小瞧了市民主战派的能量,平庸之恶埋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最深处,只不过平时被社会化的一面遮掩着,直到秩序崩溃的一刻彻底显露出来。

    以联军势如破竹的进军为导火索,多特蒙德市民的战争热情如火山喷发般迸发。人们从价格不菲的报纸上看见一条接着一条的胜利头条,看着那些往日不可一世的克莱沃贵族拜倒在新征服者的剑下,看着一个接一个克莱沃的封臣向多特蒙德宣誓效忠,爱国热情再也难以抑制。

    宏大叙事是最烈性的春药,整座城市陷入狂热而盲目的战争氛围中无法自拔。

    自马克的半数城池沦陷后,多特蒙德征兵站每日被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挤满,人人争先恐后,生怕再晚些参战便分不到第一口肉汤。后来者甚至被人群阻挡,看不见征兵的告示。但无需为此担忧,城市喷泉广场上人山人海的角落一定是他们的目的地。

    多特蒙德市的总人口不过四千户,适役年龄的青年拢共也才两千人左右。

    但市民们最不缺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至雅各布和朱利奥完全撤出马克,动员至极限的多特蒙德市民出动了包括自卫队在内的所有军力,竟然勉强维系住既有的占领区。商人的赚钱办法有许多,某种意义上讲,用军队犁平敌境,兼并土地,掠夺财富,就是利润最大化的“商业”——无本万利的买卖。

    雅各布替罗贝尔向多特蒙德市民作出承诺,只要多特蒙德坚持到奥军回归而未丢一城,便将马克公国两年税收的六成无偿赠予市民,以为“犒军之费”。

    战争的伤害,加上沉重的税赋,可想而知,马克公国的无辜居民将在接下来度过水深火热的两年。

    在班师路上,雅各布注意到朱利奥的情绪不大对头。他询问这位挚友垂头丧气的缘故,得到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答复。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利奥骑在马背上,一身出自威尼斯大师工匠之手的华美板甲依然如往昔那般明亮且华丽,跟随他征战四方,但板甲的主人却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变得惶恐且迷惘。

    “雅各布,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这里的人们本来无忧无虑地生活,生活劳累,却也乐得自给自足。战争不是他们希望引发的,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家人被领主用刺刀赶上战场,如今还要为我们的一句话背负额外税,这丁点税赋说不定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知多少户人家会因此家破人亡,谁家没有丈夫,谁家没有孩子,雅各布,我们在奥地利和意大利的时候,都见过人吃人的惨象,那是我们是受害者,可现如今……这些灾难都是我们造成的啊。”

    “……”

    友人用真挚而痛苦的眼神注视自己,雅各布抿紧嘴唇。他是“安科纳三剑客”最年长的大哥,很擅长说些好听话糊弄别人,但对待亲密的朋友,他不想用那些谎言玷污他们的友谊。

    他紧紧盯着朱利奥的眼睛。

    “塔佩亚,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接近骑士两个字的男人。我说的不是那些辞藻华滥、空洞无物的骑士小说,而是真正的骑士精神,在你身上持久而炫目的闪耀着。我很钦佩你,从来没有放弃年轻时的理想,不像我朝秦暮楚,连爱情都做不到从一而终。我喜欢和你呆在一起,只有在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有了些年轻人的清澈,少去些年长者的虚伪。”

    “那你为什么……”

    “造成灾难的,是人心的卑劣和荒唐的世道。我们生活的世界已被交加的雷雨笼罩多年,黑云未曾散去,生灵与灾难伴行,世道由不公定义。不杀人,就被杀,想想卡利的那些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无外乎是弱小,于是被这该死的世道淘汰,我们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我死于难民之手的妻子什么都没做错,我不知道该找谁报仇,恨泣不可终日,而现在我知道了,害惨我的,是这个荒唐到不讲道理的世道。害死我妻子的,是无数人心中的平庸之恶与怠惰。”

    他拿起马鞭,指着军阵严明的行军队列:“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世道的受害者。我们都被人心中的成见和愚蒙压迫着,地狱空荡荡,你眼前所见的一切,皆是魔鬼的杰作。假如不做出颠覆地变革,子子孙孙仍将生活在和我们一样的地狱里。”

    “若要掀起变革之风,则必须拥有力量作为底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从没听说过山岳被风吹塌。主教大人说过,我们早晚会建立一个弱者也能抬头挺胸、自由生活的世道。在那之前,要把阻拦在变革时代前的敌人挨个摧垮。我们现在就在进行着第一步,我为此而感到骄傲。我们今天摧毁了许多人的生命与幸福,而我们早晚要加倍偿还给他们——尊严、面包和自由。”

    “我不会停手的,因为……”

    雅各布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我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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