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番外六
崇仁四年五月,元帝诞下公主,同年五月改年号为庆吉,小公主周岁时经大学士拟名,陛下挑选,赐名李承吉,小名昭昭,号宁国公主。再一年封皇太女。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大臣谏言陛下年纪尚轻,立储未免过早,被元羲冷笑驳回:“之前无子时你们劝朕说江山无人,现在有了继承人你们又说立储过早。这借口是假,看不上朕生的是女儿才是真吧?”
陛下拍案而起:“你们别忘了,朕也是女子。朕此生只会有这一位公主,此话休要再提!”
然而让陛下如此护着的小公主,却并不像母亲那般雷厉风行,反而越长越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春水初生的太液池旁,杨柳扶风,芳草萋萋,亭榭下方锦鲤翻飞,红金交织。湖水被风吹皱,荡起点点碎金。
明朗灿烂的天空中,有硕大的燕子在盘旋飞舞,仔细看才发现是一扇精巧若真的风筝。下方有人急匆匆追着奔跑。
“殿下!殿下您慢点!”财喜带着一帮奴婢,气喘吁吁追着一位五六岁的小人。
天上的风筝渐渐停止盘旋,慢悠悠扶摇直上,然后越行越远,没过一会儿,连影子也瞧不着了。
地上的小人终于停下脚步,一身描金绣彩的嫩绿襦裙,粉白的小脸因为奔跑变得红通通的,细眉扭成了麻花,粉嘟嘟的小嘴翘得老高。
她气得转过身,指着财喜就发脾气:“都怪你们,磨磨唧唧慢死了!风筝都飞走了。”
众人忙不迭跪下告罪,财喜擦汗:“禀殿下,陛下刚差人来请您去一趟延英殿,说要问您的课业。”
小殿下听此脾气一下跑光了,仿佛回忆起什么恐怖的事,捂着肚子哼哼唧唧:“我,我这两天好像吃坏肚子了,身体不适,麻烦太监转告母皇,就说我病好再去……”
财喜为难:“殿下,您这个月已经吃坏三回肚子了……”
“那就说我受了风寒。”
“风寒也有两回了,还有摔跤四回,头疼五回……殿下,您老是这么生病,陛下会砍了奴婢们的!”
看着众人一副可怜相,知道躲不过去的小殿下也不装了,垂头耷脑跟着人去延英殿。走到门口时,恰好撞到高信出门换茶,殿下眼睛顿时一亮,忙跑上前殷勤。
“高阿翁!”小殿下咧开嘴角,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一双圆溜溜的桃花眼在阳光照耀下晶莹闪烁。
“殿下使不得!”这模样实在讨喜,高信受宠若惊:“今日的点心有牛乳茶,樱桃酥,鹅油卷……您想吃什么,奴婢给您拿。”
“只要是高阿翁给的,昭昭都喜欢吃!”
这小嘴可算甜到高信心里了。见到人被哄得五迷三道,昭昭羞怯地拉他的衣角,小心翼翼试探:“高阿翁,母皇她今天心情怎么样啊?”
一听这个高信的笑容略微僵住,想到今晨太女的先生们一个个义愤填膺,陛下脸色青紫给人赔礼的模样,实在没法说出安慰的话语。
高太监蹲下,尽量和蔼:“殿下,您待会儿进去,记得别顶嘴,陛下说什么您就答应着,千万别惹人发火。”
昭昭人小脑子灵,见状知道自己今日大概是凶多吉少了,垂头思量半天,再抬头时小嘴已经瘪成了八字,一双桃花眼盛满了委屈:“高阿翁,我怕……”
高信慌张:“这……您好好认错,陛下不会过分苛责的。”
一想起母皇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昭昭心里直打哆嗦,打死都不愿意进门,但又不能抗旨,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求助高信:“高阿翁,我知道您一向最疼我了,您能帮我去给阿耶递个话吗。”
高信犹疑:“这……有些不太好吧。”
见人不答应,昭昭粉团似的小脸瞬间扭成了一颗苦菜花,小金豆说掉就掉,担惊受怕:“您就可怜可怜昭昭吧……”
这小模样弄的高信心酸软不已,哪还有不应的,千般保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后,才劝的人进殿。
延英殿内,陛下望着桌上五花八门捉弄人的玩意,再翻翻李承吉鬼画符般的课业本,额角青筋直冒。
亏她还在朝臣面前吹牛有其母必有其女,现下简直啪啪打脸,她李元羲一世英名,怎么养出了这么个玩意!
瞟到鬼头鬼脑探进门的小滑头,陛下气不打一出来,喝到:“张望什么呢,不认路啊!”
昭昭吓得奔上前,未等她发言就跪下认错:“母皇息怒,儿臣不孝惹您烦忧,请您治罪。”
“哼,勇于认错,坚决不改。”陛下仿佛身经百战,她将桌上的东西拂落:“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上课上课不听,课业课业一塌糊涂,还捉弄先生,欺负同学,你还有一点儿储君的样子吗?!”
见没说两句就开始掉眼泪,陛下心力交瘁:“别以为这样朕就会心软,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你。”元羲仰头向外,“高信,拿朕的竹条来!”
正慌乱呢,永安君及时赶到,边走边喘:“住手!”
昭昭见救星来了,赶忙上前抱住陈治大腿,敞开声音呜呜:“阿耶~阿娘她要打我!”
陈治护住孩子,不满皱眉:“有事不能好好说吗,怎么能动不动打孩子,她才多大点,打坏了你不后悔啊?”
“你也不瞧瞧她都干了什么?”
“不管干了什么,打孩子就不行。”陈治护女心切,又嘀咕,“说的好像你小时候不霸道一样……”
陛下上火:“我霸道归霸道,可也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呢!她做了错事还甩锅,问就是装无辜装可怜,小小年纪一通心眼,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陈治不服:“别含沙射影啊,有问题大家都有责任,再说我觉得咱家昭昭挺好的,最起码比齐空青那个木头儿子强。”
元羲还想分辨,然而此时的局面是一对二,昭昭哭得梨花带雨,陈治又是个嘴利的,有理也说不清,气得陛下火冒三丈。最后两人各退一步,以罚昭昭一个月禁闭告终。
夜间安寝时,陛下余怒未消,辗转反侧,吵得陈治也睡不着:“翻来翻去的,你烙饼呢?”
元羲停住,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拽住陈治的衣领:“陈治,我们再要一个吧。”
陈治迷糊:“你是不是没睡醒?”
然而陛下认真的举动不像玩假的,陈治这回完全清醒了,不解询问,元羲顺势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主要是担忧昭昭这种游戏状态无法承担大业。
“就她那副样子,老子一死她皮就能让人剥了。”
陈治不同意:“你之前生产就要了我半条命,这种经历我不想再有第二次。我有昭昭一个小棉袄就足够了。”
“可是她不争气啊!”
“反正我不生。”
陛下白眼:“敢情是我求着你了?爱生不生,你不生我找别人去。”
“……”这回轮到陈治烙饼了,大半夜跟人据理力争,连哭带骂,才终于绝了李元羲找别的男人的心。
然而没过几天就让小棉袄打了脸。昭昭人小鬼大,遗传了陈治漂亮的桃花眼,也遗传了元羲看脸的眼光。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对沈承的格外殷勤。
沈承如今是中书门下平章事,名副其实的宰相,比之其父还要更胜一筹。因为他学识广博,又精通政事,有空时便被元羲安排去教授太女课业。
昭昭捧着张粉脸笑眼盈盈,模样十分乖巧懂事:“沈师父讲得太好了,昭昭还意犹未尽呢。”
沈承此时已年近三十,风姿非但不减,反而被岁月酿造得愈发浓郁,少了一丝少年气,多了三分成熟持重,魅力冠绝长安。
沈承见状安抚:“太女若还想听,臣会尽量抽空来。”
昭昭惋惜:“沈师父要是住在宫里就好了,那样昭昭天天都能见到您了。”
又小声嘀咕:“母皇真是没有眼光,您这样好的人都不要……”
陈治来接下学时正巧撞上这一幕,老父亲一颗心立时碎成了渣渣,忍着呕血的冲动跑回延英殿。
君上拉住陛下的手:“我改主意了,咱还是再要一个吧……”
虽说两人达成一致,但也没立刻实施,先去问了昭昭的意见。昭昭听闻自己可能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不仅不担忧,反而一脸喜色:“好啊!那样我就有玩伴了,而且母皇再不会只盯着我一个人了。”
昭昭抱住陈治的脖子,笑得天真:“最好是个弟弟,那样我连太女都不用做了,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站在一旁的元羲不住皱眉,无人处跟陈治抱怨:“没出息的东西!”
陛下到底年轻,陈治停药后没过多久就怀上了,这次反应比第一次要小很多,连阅人无数的嬷嬷都感叹很少见过这么听话的孩子。
然而就是如此听话的孩子,差点要了她的命。
待产时元羲还是照常安排,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元羲并没有过度紧张,只让萧铎在最后半个月前来。可万万没料到的是,孩子提前发动了。
彼时众人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有人趁虚而入,以护驾的名义带兵闯了宫门。
这场宫变来势汹汹,蓬莱殿、凤阳阁、紫宸殿无一幸免,但好在李元羲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养的暗卫及时将主子救出,又有贺兰向外报信,邓缨及时率兵围剿,在凌晨时分结束了战斗。
天光微曦时,陛下身披宽袍走出殿门,后面奶娘抱着婴儿失魂落魄。差一点,差一点乱兵就要冲进清思殿了……
刚刚生产完的女子面色苍白如纸,发髻散乱,却依旧强撑住身子坐在清思殿外,强审叛党。
陛下唇色失血,眼神阴鸷,命令:“把太女给朕带来。”
昭昭在宫变时虽被人及时救出,但也亲眼目睹了宫人的惨状,此时正惊魂未定,被带来后看着地下跪着的一排排士兵,吓得战都站不住。
在第一排士兵被斩首时,昭昭被唬的昏了过去。元羲没有放她走,让人将其弄醒后,安坐的一旁。
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昭昭开始还哭,后来也麻木了。到主将时,陛下甚至不顾虚弱亲自提了刀。
陛下苍白的脸上染上了鲜血,宛如地狱修罗。她扔下长刀走到女儿面前,逼着她看清事实:“今天如果朕死了,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你和你的阿耶,甚至还有你刚出生弟弟。”
“你享受无上荣耀的同时,也背负着身边所有人的命运。”元羲用鲜血教导女儿,“身处高位,一旦软弱,就会使亲人置身险地。”
陛下道:“现在你有了弟弟,朕可以给你选择:让出位置,或者继续如此荒废。”
昭昭完全呆了,身子半天都无法动弹。
“选!”陛下疾言厉色,不给她逃避的时间。
小女孩颤颤巍巍:“我……要当储君。”
“大点声!”
昭昭忍住哭声,嚎道:“我要当储君!我再也不贪玩了!”
这场宫变,让公主经历了一场人生大考,也让大晋的辉煌又延续了几十年。
昭昭的弟弟长相随元羲,杏眼翘鼻,嘴唇俊俏,一双漆黑的眼眸宛如暗夜星辰,使见过他的人都能感到一丝宁静。
这孩子没有昭昭那般闹人,跟在娘胎一样,十分让人省心。
陈治看着儿子睡颜,心绪杂乱。他在当晚也听到了元羲教训昭昭的消息,却没去阻拦。在大事上,他从不违背她的决定,那是属于一个帝王的威严。
在知道她依然选了昭昭当储君后,安心之余也不免担忧:“有儿子却立公主,前朝会有话讲的。”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陛下睁开眼:“立太女时都是一致表决的,现在想反悔?让他们尽管试试。”
“可……”他怕她终究会拦不住。
陛下也想到了这一层:“不必担心,为了防他们我也不是没后招。”
元羲看向襁褓中的婴儿:“只要他不姓李就行。我想让他姓萧,继承我阿翁的衣钵。”
她看向陈治:“行吗?”
陈治似是没想到还有他的事,讪讪:“你问我?我家又没皇位没兵权要继承,我都无所谓。”
“那就这么定了。姓萧,将来安定北凉,就叫萧定。”元羲沉思,“昭昭的小名是你起的,定儿的就我来,就叫……”
看着睡得一脸平静的婴儿,陛下笑着抚摸他的头:“就叫梦安。”
梦安人如其名,一派安定。长到五岁时,容姿初显,外形酷似陈治,容貌却脱胎于元羲,尤其一双黑潭似的眼睛,不怒自威。
若说昭昭遗传了两人的“毛病”,那梦安就完全继承了二人的优点,冷静卓绝又文思敏捷,小小年纪就老练通达,言必有中。
也正因此,朝臣每每见识过都要唉声叹气,恨此子不能继承大统。
对此梦安一派淡定,照常通勤,并不把话放在心上。只在长姐又偷懒的时候随口诌一句:“阿姊再考这么低,小心母皇换人啊。”每每都能气得昭昭回殿悬梁刺股。
陈治看见询问元羲:“说实话,你有没有动过心思?”
元羲一边翻看水经注,一边闲聊:“从来没有,当初生梦安,完全是想给昭昭留个伴。”
陛下合上书本:“每到夜深人静,我时常会回忆起兄长,想着若他在,我或许不必如此艰难。为皇之路艰辛,有手足相伴,至少还能互相扶持一把。”
女皇叹息:“就当是,全我一点私心吧。”
梦安十四岁那年,萧铎年迈病重,被元羲接回长安,三个月后在定国公府寿终正寝。陛下大恸,一病不起,太女李承吉此时已年满二十,头一次走到众人面前,替母监国。
三个月后,梦安跪在紫宸殿内,请求回到北凉,替国戍边。元羲感念之余心中也是浓浓不舍。
“是朕的儿子,准奏。”又忍不住含泪,“记得每年回来看看你父亲。”
送行那天陈治情绪太过激动,拦住人不让走:“你才多大,等加冠了不行吗……”
梦安一身劲装,扶住泪流满面的老父亲:“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年年述职都能相见的。”
“可是……”
“父亲若想我了,闲暇时也可以来北凉住住。”梦安劝道,“听说您当年想要滑雪场,可阿娘没给您建。儿子给您建一个大的,让您来时滑着玩。”
哄好了老父亲,梦安又走向长姐。昭昭现在身份大变,说话也成熟稳重许多,不忘摆着架子教导弟弟。
梦安乖乖听训,末了见无人悄悄凑到她耳边:“你以后当储君也好,当皇帝也罢,最好给我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的。否则,等着弟弟带兵造你的反。”
等到马车远去,太女控制不住扶墙痛骂:“臭小子!走了还不忘威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