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解发坦衣
会试需得子夜进入考场贡院。
当夜亥时,沈清寝屋的高案上点了一盏灯,落在窗纸上,影影绰绰。晓翠在最后一次复盘考篮内的笔墨纸砚是否有带足,吃食干粮是否带够,又不无担忧地问道:“公子,过两日就是您的月事了,真不会被看出来吗?”
沈清道不会,“我已经提前服用了中药,将月事推后,别担心。”
但其实她心里也没底,毕竟此闭经药方伤身,她以前从未服过,每个人的体质不一,看药书说会头晕,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有何反应。不过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晓翠还是蹙着眉说着:“虽说那程大人已答应我们,单独给您准备一间房进行净身沐浴,可是他们不会派人检查吗?到时公子怎么应付呀?”
沈清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只要是单独一间房,我就有办法对付房内的检查之人,我的好晓翠,安心看家吧。”
她现下最担心的倒不是检查,而是程徹的病未好全,听金顺说,贡院的一切事务都交由那副司在打理,她那个单间有没有着落还是个未知数。
贡院离沈府不远,拐个弯,过了天盛街,走到头便是。沈清背着考篮,提着灯笼,往大门走去,她执意不让府内的人相送,毕竟跨出这个门后,是凶是吉,她都得学着自己承担,背后这个家,以后都得由她来支撑了。
前方的黑夜暗潮涌动,沈清如一只夜行的黑猫,一腔孤勇,无法回头。
到了天盛街,一同前往贡院的考生越来越多。有人轻拍了沈清的肩膀,沈清回头,是京府尹魏贤的公子魏琥,曾和其父一起来给父亲吊过唁。
魏琥欲要上前勾住沈清的肩膀,被沈清拿灯笼的棍柄止步在一尺间,魏琥见状,讪讪放下手,说道:“文则兄近来可好?听闻此次会试的主司和你有过节?”
沈清想着他应是指程徹挖家父坟茔一事,摇了摇头说道:“都是误会。”
魏琥看着她不愿说多的模样,以为被欺压怕了,叹了口气:“人家仗着自己官大为所欲为,我就瞧不上这样的人,你莫怕,待我这个状元郎平步青云后,罩着你。”
沈清以为魏琥说得是玩笑话,毕竟来参加会试的人都是冲着拔得头筹而来,说一两句俏皮话也是常有的事,但看他满脸认真状,似是不像在说笑。她便感到新奇,问道:“你怎么知道自己就是状元郎了?”
魏琥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各聊各的,没有关注到他们这边,就低语说道:“此事本是隐秘,但想来文则兄不是多嘴之人,便和你说上一说吧。前几日,我父亲特意请了净空大师为我此次考试卦上一卦,大师只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考前算卦已是考生必做的三大重事之一,不算什么秘密,另两件事便是祭祖和拜掌管功名利禄的文昌帝君。沈清虽然平时不烧香拜佛,也甚难相信巫术卦卜,但这净空大师的名号,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这是我朝的国师,卦相极准,听闻本次的会试提前,也是他的缘由,说是会有文曲星归附。想不到京府尹好大的面子,竟能请得动国师算卦,这背后没有攀附靠山,她都不相信。
“何字?”沈清顺着一问。
魏琥凑到沈清耳边:“妙。”
沈清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无虞:“妙?这怎么和魏兄有关?”
魏琥说道:“你忘了,我的表字是苗然,妙与苗谐音,这是大师在提醒我呢。他们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但已经是简明易显了。届时摆宴,文则兄一定前来啊。”
沈清点点头,道一定去,但心里觉得此人还挺有意思,国师还有谐音的闲趣?
不过经魏琥这一调节,她出门时的重压倒是减轻了不少。这“妙”字的指向,会不会是少女的意思?那是不是意味着此次会试,她定能无波无澜,安稳度过?
进入贡院时,门卫会给每位考生分发三支蜡烛,之后考生就可以进入院内抢考位了。
入院后,沈清才知道原来一个院子还能被分割成这么多的小院子,小院子里每排再隔出进深四尺,宽三尺的考室,称为“号舍”,每舍一名考生,每排“号舍”都有门,门额上悬挂粉牌,上书字号。
沈清走至“妙”门前,脚步一顿,摇头轻笑自己也被魔怔了,刚想往前走走看看,就被魏琥给拽住:“文则兄,我就知道你会来此道,是不是想沾染沾染我这状元郎的喜气?随便蹭,坐我隔壁,定保你进仕无优。”
这是蹭喜气还是蹭臭气?沈清看了看处在斜对面的臭号,一想到坐在这三天都要让鼻子饱受摧残,她有些忍不了。又四处打量了一番,位于魏琥左侧两方的号舍,虽是小号,坐下连伸个懒腰的空间都没有,但离底号还算有点距离,又能洞察到臭号无人的情况,方便自己去如厕。
沈清谢绝了魏琥的好意,将考篮放在小号内的木板上,她的号舍名为“玅”,也真是巧,和妙谐音,还挺吉利。
通常每舍有长四尺的两块木板,号舍两边墙体有砖块托槽,上下两道。白天考试时,两块木板分置上下托槽上,搭出一副简易桌、凳;晚上则将上层的板拆下,与下层平拼成一张简易床铺。
但沈清这个是小号,高度矮不说,木板也短,坐在里面十分拘谨,晚上睡觉估计都得蜷着。但沈清对此倒不是很在意,总归是进来了,有个地方能作答就好。
待大家选定好考场,监场官员会将考生引到后院的澡堂沐浴净身,更换新衣,而考场内会留有搜查官员进行考篮和号舍的检查,以防止有人暗中夹带。
沈清跟在监场官员后面,心不在焉地听着魏琥在边上说着话,但时不时用余光寻找程徹的身影,照理说主司应在他们进入贡院门口时相迎,但她并未看到,心中不免隐隐担心,这程徹不会忘了她这茬吧。
跨过齐升门,前方就是贡院的大浴堂,四方灯高悬头顶,门口已排起了长龙,考生需得在门外解发坦衣,检查耳鼻,全身赤条进入浴堂,很是严苛。
越往前挪一步,沈清心里越是忐忑,但面上还是一副冷寂。
魏琥在边上叽叽喳喳地说道:“这御史大人是会试的主考官,怎还不见他露面?莫不是不来了?听闻程大人手段雷霆,比副司曹大人更甚,不来也好,少被骂两句”
“闭嘴。”沈清总算忍不住动了点怒气,她对程徹有种莫名的信任,她都能记起那个清晨,他言之凿凿地说过,“你的要求不难,我可以帮你,”他会来,她觉得他不会说谎。
心下想到那人的语气和神态,竟比她平时紧张时暗念的金刚经还好用,躁动的不安渐渐被捋平。
边上的魏琥不知哪句话得罪了沈清,但看她面有不虞,想是紧张了吧,很是乖巧体贴地止了声。耳根子清净后,前方的呵斥声倒是一句比一句清晰地传来。
“你头发里的这个蝇书是什么?我都看不清,你这么好的眼力怎么不去射箭,把此人给我拖出去。”
“你这里衣上密密麻麻地写的是春秋?春秋都背不下来还敢参加会试?来人,把衣服和人都拿去烧了”
“这鞋垫怎么这么厚?你这是花盆底鞋吗?怎么不去参加宫女选秀?经义都藏在这儿呢,把这个考生关进大牢,等候发落”
又毒又辣,是本次会试的副司曹威,出了名的细致和严厉,没有谁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过。
沈清眼看前面的考生鱼贯般进入浴堂,越来越少,快排到魏琥时,她借口肚痛,磨磨蹭蹭地挪到队伍的最后面。
曹威瞥了一眼队伍,凌厉的眼神扫到沈清:“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妖?上前来。”
沈清见状,自知躲不过,以极慢的步伐缓缓踱过去,捂着肚子说道:“大人,我身子有些不舒服,能否出个恭再来检查?”
边上的考生都掩唇憋笑。
曹威眼神一睨,众人立马不敢笑语,大气都不敢出。他不甚耐烦地说道:“你这样的考生我见多了,少跟我在这绕弯儿。快脱,别耽误时间。磨蹭个什么劲呢,把束在头发上的布条卸了,发簪摘了,衣服解了,麻利点。”
沈清看了看四下,环顾左右,都是官员和考生,不见程徹,如何是好。天色已渐渐清明,黑夜破了个洞,晨光从洞内窥视着沈清,满脸煞白。
她一手置于磐带处,一手缓缓地举上头顶,如此的局面已是当下最糟糕的处境,一腔孤勇的冒进恐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
她心一横,与其让她当众脱衣,倒不如让她插簪自尽。她轻轻地抽离头顶束条的结,心底在跟每一个人认识的道别,看来她今日要血溅贡院了。
曹威喝道:“麻利点,你当这是在表演宽衣呢,脱个衣有这么费劲?我来帮你。”说着就要往前走。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