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秉言之死
那是他弟弟的同班同学来到家里玩。一共来了两个女孩。
其中一个是弟弟的女友,她长相如公主般清纯可人,卷曲的长发披肩,明目盼兮,巧笑倩兮,说话的声音像风铃般悦耳。
相比而言,另一个女孩则沉静许多,也没有那么显眼。她齐耳短发,带着一条淡蓝色颈巾,既不像那漂亮女孩一样一直扑闪着大眼睛和帅气的弟弟说说笑笑,也不像礼数周全的女孩子一样拘谨小心,她随性自然,像一股不经意扑面的和风。
就在弟弟为长发女孩细数家族的荣耀历史时,她走过来和正在窗前晒太阳的寒秉言聊天。
除了教授,寒秉言从来没有和家里人之外的人“聊”过天。而这个女孩面对他这样的怪人,似乎并未觉有任何惊奇,她打起招呼就像老朋友一样亲切熟络,而这样带着些许真诚坦率的自来熟一点都不让人反感,她身上那股从容自在的气质让寒秉言莫名的放松和快乐。
她似乎有很多恰逢其时的话题,从太阳颜色的层次,到午餐的配菜,从双方头发的颜色,到一本叫做《末日爱情》的畅销书……这场“闲聊”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对白:她时而像幽默自嘲的自问自答,时而像自得其乐的自说自话,将寒秉言完美地变成了一个平静而睿智的听众,一点也不冷场,仿佛寒秉言是一个已经非常了解和欣赏她的老朋友。而寒秉言竟在不知不觉中,真的陷入了这样美好的感觉里,听着女孩说话,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加快。
在阳光温暖的秋日午后,寒秉言有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直到挺拔帅气的弟弟过来找她,她便离开了。寒秉言有些失落,而无论是他的心动、感动、或是失落,都像尘埃落入深潭,没有一丝声响。此刻的他,突然不再想死。
之后的两个月,寒家人依旧像往常一样忙碌,父母忙着工作,弟弟忙着读书,谁也没有注意到,看似一如往日静静读书的寒秉言,在轮椅里盛满了心事。
再过半个月就是寒秉言19岁生日,父母决定举行一个大party,让儿子开心地过这个生日。他们一方面不肯相信医生的预测并固执地认为凭借自己的能力一定可以为孩子创造奇迹,另一方面却又不知不觉地将这个20岁前最后一个生日当成极为特殊的日子来对待。
寒秉言则只听进一句话,弟弟说会带上次来家里玩的同学参加生日party。
他顿觉心里吹进一股清风,久无知觉的四肢仿佛也变得温热起来。
生命于他而言,从来都是低沉与窒息,世界精彩而虚幻,且拒他于千里。
可仅仅一个午后的不期而遇,一个陌生清丽的容颜,一场不过十分钟的谈话而已,便改变了这一切。
寒秉言第一次觉得,即便如他一般的活着,竟也让人留恋不舍。
生日来临前的那几天正是隆隆冬日,母亲发现他面色暖润,眼神清澈,想着定是她选的进口新药见了效,生命奇迹也许有望,不禁喜上心头。
到了生日那天,母亲为寒秉言换上英气十足的礼服,精心修整了头发,看着镜子里帅气的儿子,使劲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寒秉言在心里拥抱了一下妈妈。
宽敞的客厅被布置得很温馨,唱机里播放着轻盈的歌曲,温暖的装饰灯与烛光摇映着,三层高的蛋糕藏在精致的罩子下等着与他见面的那一刻。寒秉言也在静静地等,等他非常重要的客人来临。起初他有些担心,怕只有弟弟的女友一个人来,她也会一起来吗?
弟弟进门的那一刻,看见门口两个女孩中的其中一个正是她时,寒秉言惴惴不安的心里终于彻底光亮起来。
弟弟牵着女友的手和家里人一一问好,身旁的短发女孩看见了衣着体面正式的寒秉言,露出了惊赞的目光。她微笑着招呼寿星,像老相识一般,递上了一份包装精致的生日礼物,并主动大方地拥抱了他。
对于寒秉言来说,此刻大约是人生幸福的巅峰了。
所有人围着他唱生日歌,许愿时他只闭目三秒,愿望早已于心许下很多遍。弟弟替自己吹了蜡烛,父亲帮大家分蛋糕,最大一份被放在自己面前。一切都那么温馨。
寒秉言不想让女孩看到自己被喂蛋糕的样子,便示意母亲他还不想吃。
母亲亲了亲他额头,起身去准备晚餐和后续的节目。
弟弟的女友在客厅里一个人吃着蛋糕刷着手机,寒秉言用手指轻触按钮缓缓驱动轮椅,四下寻找短发女孩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
当闪闪发亮的轮子转至客厅的入口,寒秉言看到,长长的落地窗帘后面,弟弟正在和短发女孩热烈地接吻。
阴影中他们的私密世界激情而炙热,却不知那炙热已幻成利剑,击碎了寒秉言的心。
一切都悄无声息。窗外的寒风可以咆哮,室内的音乐可以悠扬,但寒秉言的心碎可以没有任何声音。
寒秉言颤抖着闭上眼睛,用力笑了笑自己,试图劝自己清醒。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以他的状况,以他这条性命,他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他还奢求什么呢?
寒秉言脑袋忽然疼痛起来,也许那痛觉是一种醍醐灌顶的清醒,但更像一种深忆的苏醒。
不知为何他清晰地记起了和父母在婴儿房的初次相见,想起病痛的折磨和日渐僵硬的躯体,想起父母背着他流过的无数眼泪,想起弟弟拒绝为他搬家转学发出的抗议,想起和老教授共度的时光,想起这个世界的四季变幻、永恒的阳光和夜晚的星空,想起他已经泯灭的怦然心动……
短短几十秒,他的心被回忆灌满了,原以为忘记的琐碎,此时全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寒秉言还是第一次这样回首自己的人生。他忽地陷入一种疑惑,以这个样子来到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否正如老师所言,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准备入席开饭的时候,全家人发现寒秉言已经没有呼吸了。没有像从前病危时的急性发作,没有医疗急救,没有声音,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似乎闭上了生命的开关,呼吸和心跳便自动停止了。寒秉言微睁的双眼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迷茫。
全家的震惊与悲痛他均已感应不到,寒秉言斩断了自己与这个星球上的一切联系。
脱离了肉体躯壳的寒秉言,其灵魂以一种微弱的能量形式,在这个维度的空间中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