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红与黑
余葵很早就发现了自己和宗门里的其他师兄师姐不一样。
平天宗，鸿蒙界第一大宗门。
门内弟子皆为当世集大气运者，远不是天才二字所能形容。
他们这些人，入道突破与吐息无异，随便走在路上都能捡到天材地宝，进入秘境必定满载而归，所有大能的传承都求着他们能够接受。
余葵记忆最深刻的，是她的三师姐从一个上古秘境出来后，与大师兄抱怨。
“那个秘境里面有好几个传承之地，我早就说了我已经接受了别的传承，这些残念还整日把我往传承之地引，浪费了我好多时间。”
大师兄一听三师姐这话，非常重视，立刻上报师父，并指出这肯定不是个例。
一打听，果然平天宗的弟子之中，除了余葵都有这样的烦恼。
具体表现为总有大能想把传承给他们，但他们也不是什么传承都能看上，而且，有些传承是真的不合适啊。
那魔修的传承也硬要塞给他们属实是奇怪了，难搞。
那时的掌门从众人的话语中感受到了非常严重的资源浪费倾向，他大手一挥，平天宗内便组织起了一场声势浩荡的画图运动。
所有平天宗弟子都将自己曾经遇见过但没有接受的传承内容，传承具体位置画了出来，最后汇聚成了一张鸿蒙界地图。
这张地图，现在就在余葵手上。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余葵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和师兄师姐们的差距不仅仅在于修为提升的快慢，更在于，他们是天道的宠儿，而她不是。
师兄师姐们就算被仇家暗算到只有一口气，他们也能在绝境中觅得新机缘，可是她，遇到绝境将再无翻身的可能。
为了保住她的小命，师兄师姐们给她寻了许多防身之物，她自己也做了许多功课。
比如，绝对不能把自己的实力暴露给除了平天宗以外的任何人，妖兽也不行，只要对方摸不透你的实力，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比如，任何时候，都不能喜形于色，更不能随意出手沾染因果。
这世间，到处都是人情世故。你以为你只是打伤了一只蚂蚁，殊不知，这只蚂蚁会带来它的父亲，它父亲的父亲，它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它父亲的父亲的……
最后你发现自己捅了蚂蚁窝，只能不死不休。
正因如此，虽然余葵的师兄师姐们在她还小的时候就为她收了大花这只妖兽，可她自契约的那一刻起就从未触碰过神魂内的契约印记。
现在的情况是，大花将自己的所有权交了出来，师兄师姐们也将控制大花的契约放进了余葵的识海里，只要余葵愿意用自己的精神力完成烙印的最后一步，契约就可达成。
但余葵一直没有完成最后一步。
理由很简单，她知道一旦触碰了契约，那么自己的精神就会和大花连在一起。
她的修为或许能够通过法器进行隐藏，可是直接触碰契约用于驱动大花的精神力却无所遁形。
大花的修为已经高于自己，并且，它能被师兄师姐这样的大气运者看上，想必未来也不会是什么等闲小妖兽。
大花只会越来越强，而自己很可能还会一直停留在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到那时，她凭什么有资格成为大花的主人。
妖兽自己献上的契约虽然霸道，可若是双方修为差距过大，妖兽也可以自主冲破契约，到那时，失去束缚的妖兽又会对它的主人做什么呢？
这一点谁也无法断言。
余葵从师兄师姐将大花给自己的那一刻起就留了这个心眼，事实上，当时最好的办法是她拒绝和大花契约。
但余葵到底没有开那个口。
师兄师姐们的心意她都明白，大家都是为了给她更多的底牌，让她能够在这个残忍的修仙界活的久一点，更久一点。
虽然很多时候这种好意会让她担忧，但余葵从来不说。
她要是拒绝了，或者说她把自己心中的担忧说出来，只会让大家更替她担心。
她已经给师兄师姐们添了太多麻烦，有些不必要说出口的话自然也不必说。
那时候师兄师姐们为了让她能和大花增进感情，天天都会带着她到大花面前晃一圈，还会给她许多她见都没见过的仙草，丹药之类的，让她给大花。
余葵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给。
她这人生性冷漠，却偏偏得了宗门上下的一片真心，她无论有什么担忧，也不愿意让师兄师姐伤心。
有时候喂完大花，师兄师姐们也会问她，大花觉得刚才的丹药口感怎么样。
毕竟余葵和大花签订了契约，能够感知到大花心中所想。
余葵当然不能暴露自己还没有完成契约最后一步的事，只能根据刚才的观察给出了一个差不多的答案，“大花说它不喜欢茉莉口味。”
余葵不知道的是，她说对了。
大花真的不喜欢茉莉口味，并且那天的那一句话，让大花更加感受到了来自主人的关怀，也从未怀疑过他们之间的契约。
后来，余葵的师兄师姐们有了新的爱好，找出大花爱吃的丹药口味。
而大花还以为，这是主人心疼它，不想以后再让它吃到不爱吃的东西。
于是配合的更起劲了。
余葵也凭借自己出色的观察能力判断出了大花的喜好，没有露馅。
不过，就算她露馅了，以那时大花对她的滤镜也只会认为这是主人另有打算。
时间回到现在，余葵看着眼前已经能够被称为秘境之主的大花，暗叹自己当年的担忧果然成真。
大花，已经成长为了她绝对无法压制住的存在。
她越发觉得自己是个老机灵鬼，当初还好没有签那个契约。
她就知道，能被大师兄称赞悟性高的妖兽能是什么等闲之辈。
她看着眼前已经被她“唬”住的大花，端着高手的风范，负手立于血色之上，一身红衣耀眼，淡淡下令，“解毒。”
大花见余葵没有先夸自己这些年为她搜集的秘银有些委屈，但它马上就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惹主人不高兴了，一时间也顾不得委屈，赶紧开始生产解药。
它乖乖听话，主人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
大花放出的毒来自于它的本身，它能够分泌这种毒自然也能分泌解毒剂，否则它早就被自己给毒死了。
余葵只见大花一只兽悄悄地躲在一边哼哧哼哧了半天，终于给掏出来一坨粘腻腻的东西。
余葵认得这个东西，大花的鼻涕。
对啊，她怎么给忘了，大花的毒只能用大花的鼻涕来解。
她看了一眼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一群人，感叹道，还好需要享受这种福气的人不是自己。
余葵的眼神快速在地上扫过，终于找到了一个还残留着意识的人，正是刚才用一声“剑来”戳的大花嗷嗷叫的剑修。
而对于自己刚才对大花做的事，余葵只字不提，她已经暗示自己忘了。
她刚才什么都没有对大花做过。
余葵看了一眼大花爪子上捧着的鼻涕，到底没有去碰，而是唤着大花和她一起落在了那个剑修身边。
孙启玉迷迷糊糊之间，只隐约看到一个红影靠近了她，在红影身后还有一个如同小山一般高大的黑影。
这是什么？
是他在临死之际看见幻觉了吗？
是他没用，明明是这一批弟子中的最强，却没有尽到最强者应尽的义务。
他的剑还是太弱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孙启玉突然闻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孙启玉说不上来，可是莫名地，在他闻见这股味道以后，他感觉好多了。
他听见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冷漠道，“起来。”
孙启明认出了这是刚才护住大家的前辈的声音，于是猛地睁开眼。
嗯？不难受了。
余葵见孙启玉已经清醒，便直接指着大花爪子上的那一摊东西，说道，“解药。”
孙启明看着眼前已经变得十分温顺的大花，又看了看大花身上的伤，与刚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再看看大花手上一大堆的“解药”，孙启玉忍不住感叹，这前辈好生厉害。
竟然能兵不血刃地驯服秘境之主。
这只秘境之主修为最少也是大乘初期，能被这样的妖兽臣服的人，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大能。
孙启玉朝着余葵恭敬行礼，“多谢前辈相救。”
余葵一听，慌了，她哪能担上这种恶言？
救人和害人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像蚂蚁一样，一惹惹一堆。
她立刻否认，“我不曾救你。”
“一切皆是造化。”
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胡乱说一些吧，反正平天宗里那本《如何成为一个高手》里面的高手语录，随便单拿出来一句胡说，都完全没有问题！
孙启玉见余葵这样说，以为她是将救人视作了理所应当的事，不想索要任何报酬，心中更加敬佩。
他看着余葵冷漠的面容和那一身与她的性格截然相反的红衣，突然顿悟。
渡人，渡己，原来只是平平淡淡就已足够，他追求的大道，以己身，护苍生，不是只有以命相博，才是道。
孙启玉就这样顿悟了。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流动的灵力变得更加浑厚，他再次向余葵道谢，“多谢前辈。”
余葵却不再接话，只是看着大花手中的晶莹，暗示孙启玉去救人。
孙启玉麻溜地去了。
等外人一走，大花就哼唧了起来，一直在余葵身后小声呜呜，隔一会儿呜一下，隔一会儿呜一下。
余葵知道这是大花在撒娇。
很久以前，大花只有一颗球那么大的时候，它呜呜自然很可爱。
但现在大花已经像山那么大了！那么大一只，还在那里呜呜，多少有些吓人。
余葵本来不想理，可隔了一会，身后突然又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
她以为大花把别人的法器给吃了，正想教育它不要乱吃东西，转身却看在了堆在自己身后，高高地一堆太阴秘银。
太阴秘银难求，有些人寻遍一生，都可能寻不到一块，而现在，余葵面前却摆了两人高的小堆。
余葵不明白大花想做什么，暂时没有说话。
大花却又讨好地把秘银往余葵面前推了推，暗示她快收下。
余葵这才明白。
她的心中划过震惊，可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大花以为余葵还是不高兴，眼神终于是暗淡了下来，就连黑色的鳞片都失去了光泽，只是偶尔从嘴边流出的呜咽声，实在是让人，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孙启玉给最后一个人送完解药，就听到了秘境之主发生的哀怨之声。
他心中一动，前辈终于出手了？竟然打的秘境之主发出如此惨叫？
孙启玉正拔出剑想要去帮忙，可当他看见眼前的景色时，却停下了脚步。
只见凶恶的秘境之主此时闭上了它所有的眼睛，将它高大的头颅垂在了红衣女修身前。
红衣渺小，在秘境之主的对比下宛如蝼蚁。
可此时阴翳散去，头顶重新出现日光，女修红衣如火，衣袂翩翩，妖冶得张扬而肆意，好似那暗夜将临的暮光，又似一瞥惊鸿的烈焰。
她将头缓缓抵在了另一颗垂下的头颅之上。
这一刻。
只剩下红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