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朱先生
“五将军密电”一出,无论袁蔚廷称帝的行径是不是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但是众叛亲离、大势已去是肯定的了。
因是密电,所以除了袁及身边亲信并没人知道有这回事。
哭过骂过之后,袁蔚廷也深知帝制是推行不下去了,如今天下汹汹,就算是他登高一呼,估计响应者也是寥寥无几,还不如体面的退位。
二十二日,还没过足皇帝瘾的袁蔚廷宣布取消帝制,起用段启瑞为国务卿兼陆军总长,意图重新凝聚已经有分裂苗头的北洋。
至此,这场筹备数年,在位仅83天的称帝闹剧画了句号。
不过取消帝制并不意味着袁蔚廷失去权力了,毫无疑问,他还是当今大夏在军政界的第一人,只不过那些有余力反对他的人,买不买这个账就要画个问号了。
总之,秦省的历史是要揭开新的篇章了。
……
而鹿兆鹏也是在阔别白鹿原两个多月后,再次回到了这个他梦开始的地方。
楚霸王云,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他自也免不了这个俗,不过他主要还是想着对过往有个交代,对里里外外有个安排。
如今他做了一省督军,不说把村里的野狗也安排着吃上一份皇粮,至少对亲人、那些他前进路上帮过他的人该稍稍照拂一番。
回乡路上让他第一个顿住脚步的地方是白鹿书院。
一则,这是他少年时刻过早字的地方,二则,朱先生作为名满三秦的理学家和关学魁首,又是他的恩师,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去拜会一番。
更休说他当初没少借用朱先生的名声了。
青苍苍的柏树丛中,五座古朴典雅的阁楼坐落其间,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白鹤展翅与白鹿遨游的图案。
墨香扑鼻,书声琅琅。
不消说,这就是白鹿书院了。
文教之地,历来有不宜为兵戈之气所扰的说法,鹿兆鹏虽对此说将信将疑,但还是将护兵安排在外,只带了杨秋端直穿过前庭来到了前殿学堂。
朱先生正在授课,讲的是关学巨擘张子(张载)的《正蒙》。
鹿兆鹏没有入室打扰,静静的立在廊檐之下等候着。
这一立就是一个时辰。
朱先生授课,中间是没有课间休息的,一直到午时三刻,学堂里才有书声之外的动静。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之后,一伙老成持重的生员结伴走出,在瞧见鹿兆鹏和杨秋两个别着枪的不速之客之后,又继续旁若无人的谈笑起来。
朱先生有“横渠以后关中一人”的美誉,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本朝、前来拜会他的达官贵人、将军政要都不在少数,这些在白鹿书院读书的生员们还真不至于太惊诧。
朱先生紧随其后,在收拾好凌乱狼藉的讲桌之后,撩起长袍衩口大步走了出来,一抬眼,便是瞧见了廊柱旁站得笔直的鹿兆鹏。
“兆鹏?”对鹿兆鹏的突兀到访,朱先生似是颇为意外,不过在怔愣一瞬后,他嘴角又牵起一抹笑。
“我现在是不是该称你鹿都督。”
鹿兆鹏闻言郑重施礼:“不论先生唤我什么,先生在我心中永远是先生。”
“那我就还叫你兆鹏了。”朱先生脸上的笑容愈加和煦。
“合该如此。”
“那走,看看你师娘做了什么饭食。”
朱先生在鹿兆鹏这儿当然不至于是神人、圣人,但是良师二字是跑不了的,他心里的敬重是一点不少的。
微微颔首应下,鹿兆鹏随朱先生来到后院的餐室。
午饭是秦省常见的面食,油泼面。
有粗有细的辣椒面搭着新泡发出来的嫩豆芽,那叫一个地道。
用北平人的话说,盖了帽了。
午饭后,朱先生将鹿兆鹏又引回了前院书房。
朱先生的书房布置十分典雅,没有摆过多的典籍以示他学富五车,也没有挂过多的书画附庸风雅,除了几件本地玉山产的玉制品,就一张桌案,两把木椅了。
“先生到底不是凡人,人家都是将学问裱墙上,偏您将学问装肚子里。”坐定之后,鹿兆鹏以一句笑吟吟的打趣开了话头。
然朱先生却不接这茬儿,半是称赞半是调侃的道:“比不得兆鹏你,不声不响就让秦省换了天。
若不是前段时日厚庵从大兴城回来与我说,我还不知道那个搅动风云的鹿钟华就是我的弟子呢。”
“方师兄?”再度听到方厚庵的名字,鹿兆鹏不由一怔。
遥想当日方厚庵和曹俊夫拉他入革命党,一切还恍若昨日呢。
“他人现在何处?”
“去孙身边,追寻他的主义去了,他说你讨袁一成功就将屠刀对准他们的人,是和陆八庚、陈伯森一样的反动军阀。”朱先生轻笑着说。
鹿兆鹏听了亦觉得有些好笑,好端端的我怎么就成了反动军阀了。
我杀得全都是假借崇高名义,而行卑劣之事的投机分子好不好。
“先生觉得我反动吗?”沉默片刻,鹿兆鹏忽而一笑。
闻言,朱先生竟还真认真的思索了起来。
良久后,他意有所指的说:“反动不反动不是厚庵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你既是一省都督,将来等一切都成为了历史,全省人民自对你有个评判嘛。”
“先生说的是,是我着相了。”
“秦省已经让陆八庚祸祸的不成样子了,当此之时,你只管放手施为,无论结果如何,将来秦省修志,你所作所为必定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朱先生的鼓励使鹿兆鹏胸腔内积聚的热血彻底沸腾,他满眼期待的郑重拜倒在其人面前。
“兆鹏,你这是?”朱先生被吓了一跳:“快起来,我可受不起你这大礼。”
鹿兆鹏坚决的摇了摇头,目光灼灼的望着朱先生:“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朱先生闻言摇头自嘲着说:“我帮不了你,我自知自己不过是一陶钵,鉴古或许还可以,但于今人嘛已无多大用处了。
我还是那句话,你大胆的放手施为,去追求你们寻求的变革。”
“变革是需要有人去推动的。”鹿兆鹏语气恳切的说。
朱先生朗声大笑:“我不是那号人。”
“先生,你是……”鹿兆鹏缓缓抬头,而后一字一顿的说:“我打算以白鹿原为中心成立一个实验区,发动一场从下到上的变革。
如果先生你不出面的话,到时候恐怕免不了要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鹿兆鹏并未隐瞒他想要做些什么,更不屑掩饰,革ming,就是要先革自己的命。
朱先生听了面色大变,鹿兆鹏展现出来的决心有些骇人。
从下到上四个字更是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