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要办民团
稍晚些的时候,鹿子霖回来了,他像是喝了酒,走路一晃一晃、醉眼迷离的,不过面上神采倒是十分的足。
“子霖,成啦?”
老爷子鹿泰恒正在院里晒太阳,瞧着儿子红光满面的走进来,登时精神一振。
他虽是和已经故去的白嘉轩之父秉德老汉是同辈儿人,但身子骨还是一如既往的硬朗着,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没有。”
鹿子霖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东厢房门口的藤椅上,仰着脑袋,眯着眼从眼袋里摸出一撮细长绵软的烟丝填到他那一尺长的烟锅里,点上猛嘬两口,方才慢条斯理的开口。
“大你也太心急了,凡事总有个规程呢么,就算人家冷先生心里乐意,至少也要寻阴阳先生看一看娃们八字合不合,哪有托人打探一下人家的实底儿,人家就应下的。
那不就成卖女子了,冷先生是个要面子的人,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事关兆鹏娃一辈子,我又咋能不急哩。”
鹿泰恒叹息一声,忧心忡忡道:“冷家大丫头的名声,你问问原上哪个不知,谁家不晓,人都说那女娃模样比戏台上的贵妇人娇女子还俊,女红茶饭都是一等一的,还能写会算,能坐堂抓药……
我寻思着这么好的女子,兆鹏娃要是错过了,往后打着灯笼都找不下。
我说你这当爸的,怎么一点都不上心呢?”
见老爷子将矛头对向了自己,鹿子霖连忙起身辩解:“上心呢嘛,我哪搭不上心了。
老话说得好,“金鸡独立,鸾凤和鸣”,这婚姻之事是两家人的事,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人家要是不松口,那我也没方子啊。”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听媒婆说,冷先生提起兆鹏眉眼里全是笑,看样子是中意兆鹏着哩,这桩婚事,八成能成。”
闻言,鹿泰恒脸上愁云瞬间散去,他一脸喜悦的拍了拍大腿,朝着屋里呼喊一声:“兆鹏,你大奔走累了,给你大泡碗茶端出来。”
“嗳~”
在西厢房翻箱倒柜,寻摸值钱东西的鹿兆鹏听了,麻溜儿答应一声,转瞬即端了碗热气腾腾的茶水出来。
“大,喝茶。”
没有过多的难以启齿,接受了原主一切记忆的鹿兆鹏很是自然的将茶碗接到了鹿子霖手上。
鹿子霖捧着茶杯,瞧着眼前这个甚是类已的长子,面色一喜:“兆鹏……你啥时候回来?”
“也才刚进门。”鹿兆鹏微垂着眼眸,轻描淡写回道。
一想到鹿子霖干的那些腌臜事儿,及其搞出来的诸多干儿子,他莫名就觉着一阵恶心。
不过念及他现在势单力孤,羽翼未丰,还需鹿家这棵大树帮衬,鹿兆鹏并未把这份厌恶表露出来,他尽量克制着内心深处的冲动,让自己保持了基础的礼貌与孝道。
鹿子霖没有开天眼,亦没有读心术,对此自然毫无察觉,见鹿兆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昵他,反而认为他长大了,愈发高兴的问起他在省城的诸般见闻。
鹿兆鹏只好敷衍似的应付着,偶尔回一句,也不过三五个字。
“兆鹏,跟爷说,你下一步是打算上预科考大学还是准备上师范?”
似乎看出来了孙子兆鹏对儿子子霖的冷淡态度,人老成精的鹿泰恒适时岔开了话题:“爷还等着看你中个进士,到老祖宗的坟头放三升铳子哩,再不济,中个举人放雷子炮,中个秀才放串草炮,也算是对老祖宗有个交代了。”
这是鹿家老太爷鹿勺娃当年仙逝时候留下的遗言,也是他老人家的遗愿,可惜鹿家几代子弟皆不是读书的材料。
尽管一代一代人狗推磨儿似的居心专意供子弟读书,却终究连个秀才也没出。
鹿兆鹏无奈的扶额,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弧度:“爷,大清早亡了,现在是大夏了,哪还有什么秀才举人进士?”
“诶,这话咋说的!”
鹿泰恒闻言瞪圆了双眼,怒指着鹿兆鹏,气呼呼道:“大清是亡了,没有科举、没有秀才举人进士了,但是有师范、大学,读出来了一样能做官,光宗耀祖不是?”
“不是这个理儿。”鹿兆鹏不忍驳逆爷爷最后的希冀,揉着酸胀的额角,耐心解释道:“方今天下,世道交丧,沧海横流,不是读书仕进的时候。
不说旁的,就说辛亥时候在咱滋水县任职的这位史维华史县长吧,他可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
可后来竟被起事交农具的百姓逼的下跪磕头作揖,隔天就被撤了职,当这样的官儿有个甚意思?”
读书仕进是鹿家几代人沿袭的祖训,一听鹿兆鹏这样说,鹿泰恒当即怒了,他急赤白脸地训道:“不读书,那你要做啥,回家操持地里的活计儿吗?你娃是那块料吗?”
“兆鹏,你可要想清楚了。”正品茶的鹿子霖闻言抬眸望向鹿兆鹏,语重心长的狠狠剜他一眼。
“大、爷,我想得比谁都清楚。”鹿兆鹏目光坚定,态度强硬道:“这世道眼看着是一天比一天乱,大至一省,中至一道一州,小至一县,全是军阀,乡里也是民团、保险队盛行,我觉得比起读书仕进,咱还不如拿点钱出来,招几个人,搞几条枪,办个民团。
等将来天下一有变,咱也出山掺和他一脚,混他个连长、营长当当还不是轻而易举。”
“越说越没个正形,还办个民团,咱家是有千两黄金还是有百笆子粮食啊。”
鹿子霖又气又觉得好笑,这孩子真是异想天开,听他说起来,好似连长、营长随随便便就能当上似的。
殊不知,一个乡约多少人争抢都争抢不到呢。
倒是鹿泰恒似有所悟的点点头道:“怎么个天下有变,你给爷说道说道?”
“爷,你和我大不在省城,是不知道城里有多乱。
省里的陆督军自上任以来,大搞特务恐怖活动,严密监视民众,为搜捕党人常常出动数营兵马,且所到之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除此之外,他还在省城广设妓院,大开烟禁,大增税目,改废大学,吞并教育资金,肆意敲诈搜刮咱们秦人。
此僚为了敛财,最无耻的行径是以24万银元的价格将唐代留下的“昭陵六骏” 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等珍贵文物卖给了外国文化劫掠分子···
诸般种种,闹得是士林愤痛,人怨天怒,依孙儿之见,当此之时,只要有一夫振臂,必然有万夫景从。
这,就是一个机会。”
闻言,鹿泰恒眉头拧成死结,面色阴沉着一字一顿问道:“你想做那个振臂一呼的人”
“不想。”鹿兆鹏斩钉截铁道:“出头的椽子先烂,陆屠伯再弄得天怒人怨,人家也有一个一万二千五百人的精锐步兵师,这不是几十杆子、几百杆子枪能撼动得了的。
我意思是跟人后头摇旗助威,看形式多捞点实际的。”
话到此处,鹿泰恒脸上的阴云终于散去,转而浮现出丝丝笑意:“子霖,你娃灵醒着哩,想事也周全着,没犯糊涂。”
鹿子霖还是一贯的谨小慎微,他摇了摇头,微叹口气道:“大,你咋也跟着犯糊涂。
办民团那是大地主财东乡绅的事儿,咱们就是寻常的殷实人家,勉强够上富户的畔畔,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干啥呢?
就算兆鹏说的有理,咱们也不能把全家性命拴在裤腰带上由他折腾吧。”
“我没犯糊涂,是你胆小怕事哩。”鹿泰恒斜睨了鹿子霖一眼,声音略微提高几许:“辛亥以后,不知有多少袍哥、刀客摇身一变成了官,他们能行,我孙儿为啥不能行。”
袍哥即哥老会成员,而刀客在秦省是指土匪,一如齐鲁将土匪称作响马,东北将其称作胡子,豫皖地区将其称作绿林、镗将一样。
鹿子霖显然没有想到鹿泰恒对鹿兆鹏提出的办民团的想法居然这么支持,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大……大……闹不好要杀头的。”
“杀就杀,我不怕。”鹿泰恒拍了拍胸膛,神情决绝。
鹿子霖又劝:“就算杀头您老不怕,可是办民团的钱从哪里来,就算是整十条土打五(仿汉阳造土枪)、或者湖北条子(没有套筒的汉阳造步枪),恐怕也得三四百大洋,反正我话说前头,我是一个大子也没有。”
“你少爬人家炕就有了。”鹿泰恒奚落他一声。
闻听此言,鹿子霖猛咳一声,脸颊泛红:“大,你这话说的……我啥时候爬人家炕了。”
“老话说的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真当你在外头做的那些大好事村里人不知道啊?”
鹿泰恒心里明的像镜子一样,他冷哼一声,没有与鹿子霖作过多辩驳,直接将目光转向了鹿兆鹏:“兆鹏娃,办民团是你提出来的,你心里估计也有一杆秤,你思谋着得多少钱能把这个民团办起来?”
“三百有三百的办法,五百有五百的办法,一千有一千的办法,只要家里多少能给我筹措一点,我就有信心将民团办起来。”鹿兆鹏自信满满的说。
有关办民团的事,他早就盘算好了,现在有了商城,生活物资与武器装备也不再是问题,这要是还办不起来个民团,那他真成废物了。
鹿泰恒摸摸颔下短须,眯缝着眼睛思忖半晌,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屋头有些你奶故去时候留下的金银首饰,以及几块祖宗传下来的金银锭,赶明儿你都拿去城里典当铺子出手了。”
“子霖,你出两百大洋。”
“大!”
鹿子霖瞪圆了眼睛叫了一声:“我说了我没钱,再者咱家就这点底儿,一朝踢尽,往后日子咋过嘛。”
鹿泰恒恨铁不成钢瞪着他道:“子霖啊子霖,你一心想着压白嘉轩一头,你有人家嘉轩那个魄力吗?
人家当初为了娶媳妇,是卖牛、卖马、卖光卖尽的架势,咋不说踢尽家底儿那话呢。”
鹿子霖嘴角抽搐一阵,闷不吭声的站起身往外走。
他这一生,没啥大追求,唯爱三件事,当官、爬炕、干白嘉轩,听自家老爸这么说,心里头不禁涌出了浓浓的挫败感。
他负气似的说:“办,办,不就两百大洋么,算个毬。”
鹿兆鹏见状一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是老爷子有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