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野
战事一直显出诡异的平静,因为洪军发生了内斗,没人知道京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几个大小王互相杀作一团,人头滚滚,血流如注,最后竟是无一幸免,贼人精锐,大半殒命于此,粮食几乎全部被毁。
而这些消息,全部经由吕的探子开诚公布了。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天禄的目光冲出窗子,看着那一团黑色中唯一的光的岛屿,那种灯光给人的感觉像是深夜亮着的阅读灯,有一种平淡无情的质感。
那是岗哨的亮光,灯光照亮了它身处的十字路口,并被脏兮兮的煤渣砖墙挡住,墙上的铁丝网在黑夜中映出,钢铁的蜘蛛,织出钢铁的网。
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他在为向吕这样的大官特制的会议酒店的一处包间里,瞻前顾后地为座无虚席的人们倒茶水、递烟灰缸,虽然心里烦厌,但还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小跑和机械性的重复动作中寻找一点在草原上奔跑的快乐,这种被榨取出来、以过去的联想为原料的快乐很快被释放出来,赋予到脸上的笑容中。
吕,盘湖,他们为彼此谁做首席互相谦让了好一会儿,三夫实业社的三个老板,都是光头,戴着钢丝边眼镜,裹着精干的带领白衬衫,脚蹬着羊皮大靴,美美和金蟾各派出的党代表正站在一边抽烟,天庭日报总编辑也在场,正在和工会主席交流。
他们来到这里,围坐在圆桌边,烟雾缭绕,饭香阵阵,是为了就新颁布的《劳资关系法》做最后的确认,天禄却明白,只是表面上是如此。
吕感觉有些不对劲,谈话进行得如此顺利,和前几天相比简直大相径庭。
当正规的权力已经无法发挥作用,吕庞大的私人关系网所带来的灰色权力,作为第三方介入了。
“那么,便依照如此办吧。”
盘湖轻轻咳嗽一声,吕正要换个轻松些的姿势,就发现会议的气氛并没有因为事情办完而有所松动,反而变得更加凝滞。他转身望向天禄,却发现他的眼神下意识的躲闪,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吕先生,果然这种事情还是少不了你啊。”
三个老板中的其中一个突然冲着吕摆出诡异的笑。
吕已经听习惯了奉承话,可一来他没有用敬称,二来“这种事情”之语似乎暗含讥讽,便只是漠然不言。
但接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自己。
“吕先生工作起来很累吧?有没有那种感觉呢?”
盘湖似乎想把话说得委婉,眼神里带着歉意。
“什么感觉?”
吕的大脑飞速转动,他望着身边的人们,突然发觉他们比自己印象里要矮一些。
“那种太热或者太冷,想要喘口气的感觉。”
“……”
沉重的无声,这里好像正在进行一场审判。
“够了,让我们快人快语,”工会代表不耐烦地摆手,“你被撤职了,什么委员的都没了。”
“我?撤我的职?”
吕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你必须如此。”
盘湖也小声嘀咕。
“为什么?我在集中营犯下了很多罪行,可在上一次已经被赦免了。”
“不是集中营的罪行,是你瞒报漏报扩充人员人数。”
“什么……”
吕尽可能争取着思考的时间,他又下意识看向天禄,却发现他背对着自己,脑子顿时“轰”的炸响,什么话都想不起来。
情况紧急,他于是想动用权力,直接让他们对自己的判决不予执行。盘湖好像看出来吕在想什么,从桌下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白皮书。
“这是各地团练对于撤你职的同意建议书。”
吕双手颤抖着接过白皮书,刚翻开头三页就已经确定——各地团练武装、行业代表都同意把自己的职位全部撤销。
“何……何时生效?”
“此时此刻,就在此地开始,你自由了,吕先生,您一会儿就可以动身回凡间了,藩院已经批好了您的通行证。”
这次,用了敬称。
“……”
吕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姿态离开饭店的,好像恍恍惚惚走了很久,直到来押送自己回凡间的司机开着车横在自己面前。他有些浑浑噩噩地钻进车里,甚至一句话都没问,他双脚发麻,上肢无力。
在司机车的颠簸中,吕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们为什么要撤自己的职?
哦……也是,对于美美与金蟾来说,自己巨大的灰色权力不利于党派的建设,对盘湖,自己的军队几乎只听自己的命令,真是跋扈,那些实业家……嗯,自己是唯一能压住他们的力量了……对工会来说,自己也是工人运动最大的敌人。对于团练来说,自己发展那么快,如果再不及早打压,迟早会成为最强大的地方武装,压过自己……
吕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没有被撤职,是因为还需要自己对抗敌军,眼下敌人内乱,眼看就要不攻自破,用不上自己,用了自己,反不利于招降敌军……该死……敌人内乱的消息还是自己发出来的。
“虚报瞒报……”
吕瘫在车后座上,琢磨自己刚才听到的这四个字眼。
除了天禄有可能知道,自己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啊……
他又想起天禄的背影。
“……”
那也不应该……自己的间谍网如此发达,天禄想传情报,怎么可能不被自己发现呢?
自己到底还对谁放松了警惕……是谁这些天一直待在自己和天禄身边,一直保管着自己的书信,有机会跳过已经被安插满间谍的正常通信网络,把天禄说的消息全部报告给金蟾?又是谁,有人脉组织起各地的团练,串联好所有的行业领袖?又是谁……
一双石榴一样的红眼睛……
吕干咽了一口口水,意识到他又被自己爱着的人背叛了。
他的右手颤抖着,想揉揉因为连夜通宵批改文件而酸涩的眼睛——他甚至还帮盘湖的也改了,这样那家伙才能一直陪在类的蛋旁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左眼,一根手指因为骨裂损伤已没办法弯曲。
在上一次对自己的审判中,自己已经失去了财富,这一次,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别气馁,先生,生活总得继续。”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司机突然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我很气馁?”
“我是专门载着失势官员送他们返回凡间的,昨天我还送了淮安天界马先生呢,您认得吗?”
“马先生?是……马士德么?”
“对,就叫这个名。”
“哈哈哈……”
吕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发出一阵咳嗽,眼泪欲出又不出,只憋住,脸涨得通红,左眼窝那藏着的疯光也消失不见,彻底变成黑洞洞的一片。
“有什么好笑的?”
“咳咳——马士德……他的辞职单还是我批的呢……咳——昨日的他,今日的我,世间宦海神奇,浮沉斗转,原来真也只是半缕云烟,想我前日之财,昨日之权,沙场喋血,遍体鳞伤,受人指使,作恶多端,杀人如麻,自以为有所托之人……原来不过一厢情愿……”
“……”
“得不偿失……”
他又喃喃起来,好像打了吗啡。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发动机轰鸣。
悄无声息的,毫无波澜的,连报纸都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随口提了一嘴的,那个万人仰视的吕先生,一朝下野了,跟他办的许多其他见不得光的事相比,这也仍然算得上是低调极了。
算上之前被关押的那一次,这已经是吕第二次被捧上高位后又失去所有了,史称“二次下野”。
“二次下野”是其余势力对吕的最后一次打击,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各方串联之紧密,城府之深重,躲开特务,一齐发难,紧锣密鼓,世所罕见。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氏集团失去首领之后仍然留下了一个庞大的壳子,但只要贼人一灭,以团练之军力与中央之正统,小心翼翼抽丝剥茧,瓦解也便是时间问题了。
不出意外,天界的一切都会与吕无缘了。
“先生,”司机望了望后视镜,他们已经到达了天界与凡间的出入口,这条道路还是吕当年下令且出资建成的,但有一辆车一直若有似无的跟着他们,“后面那辆车里的人好像想见见您呢。”
“……不见,下方是何地界?”
“江苏,我们干这一行,都要把人送到户口本上的祖籍地,这样才——”
“行了行了……我乏透了,再不多言了。”
汽车慢慢被送入漆黑一片的升降机内,一直跟在车后等那辆车里的三人注视着后车窗吕的后脑勺,并没能盼来他的哪怕一次回头。
“这样是不是……对他太不公平?”
车里的盘湖一直低着头,从得知这个计划开始,他就一直对这个平时工作上对自己时有帮助的吕怀有歉意。
“也好……”
天禄的表情复杂,掏出手机,想对吕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便想让身边的小玉代自己说,却发现小玉只是抚摸手里的信纸,那张纸,吕一直想写些什么,现在却也还是只是一句“亲爱的天禄”。
天禄于是下定决心,却发现吕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算了,”小玉这才被电话的声音惊醒,反应过来后又安慰天禄,“贼军内乱,估计不到一月可破,我们以后也用不上他了,此后他过他的,我们过我们的就是了。”
……
当手下团练士兵,无视军纪、屠戮百姓,当政府工业协会肆意勒索工厂主,当工人工会的报社被团练武装暴力拆除,当将军们失去了敌方的动向,当讨厌的政敌永远安稳蹦达,败坏声名的政治脏活找不到一个人操盘时,人们才发现,他们需要让自己适应一个没有吕的世界了。
这倒也在预想之内,反正只要敌军告破,大家失去了对吕的依赖,也就好慢慢提升自己了,总会变好的……人们总相信这个世界是一个拥有纯粹反派的成人童话。
……
三天之后,江苏的一个小城市,每天上下学的孩子们发现学校的绿化带多出一个兔子洞,一只毛发乱糟糟的老兔子整天趴在里面,只在凉爽的清晨和黄昏冒出头来。
除了一些散步的人们时不时会拿手机拍自己,这里有他需要的一切:大部分时间的安静,人工湖面,新鲜的草叶,以及最重要的——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了。
从毫无光泽的毛发和蔫菜叶似的耷拉下来的耳朵,人们都知道这是只很有时光的兔子了。有一天,当体育课的孩子们把胡萝卜或者菜叶轻轻扔到洞前时——很多孩子都这样做,希望另外一个物种能赏光冒出头来,这会让那个成功的小孩在孩子中很有面子。吕冒出头来,倒也不是给面子,只是想上个厕所,可面前的小人们还是爆发出一阵欢呼。
“奇怪了,”有个皮肤黝黑的孩子,脸方方正正的,戴着个小眼镜,也许是因为偏光,左镜片蒙上了蓝布,“这只兔子怎么只睁一只眼睛?”
“也许跟你一样嘞。”
身后一起来围观的体育老师笑着说。
孩子腼腆起来,其他孩子都走了,只有他仍看着这只痴痴傻傻的兔子,暗自决定明天也抽出时间来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