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单眼
就在吕的军队败退到四川的同时,盘湖的城池也宣告破灭,南方六省之地,云气最浓厚的几个大省全部落入贼手,京师震动。但盘湖和吕的抵抗拖住了敌人的脚步,各地团练初具雏形,堪堪弥补了破碎的防线。
可大家心里也明白,这些民夫组成的团练守城有余,反攻不足,真正能用来打、而且没有被天庭迫害过的将领,也就只是吕和盘湖的那两支。而现在,盘湖不知去向,吕生死未卜,前景好像突然灰暗了。
“啪!”
美美把战报摔在桌子上,他已两天两夜没合眼了。金蟾倒是跷着二郎腿,慢饮着手里一盏酽茶。
“你还有心思品茶!贼人把地都捞了去。”
听完此语,金蟾仍是不急不慢把茶杯喝得见了底,伸出食指把那些茶叶细细抠进嘴里咀嚼。
“莫要急躁,三月之前,四川守府府长犯法伏诛,我们派了那个巡抚代替府长统四川道,巡抚名叫刘天林,你看这人怎样?”
美美不知道金蟾这个时候扯什么四川巡抚,但是看见他不急,便已经在心里有了底,于是也回忆下来。
“好像是个胖子,为人懦弱,胆小怕事,是个墙头草。”
说罢,睁大眼睛,美美也发现事情不对劲。
经过云南大战之后,李、典二匪虽然占领了云南各城,但也元气大伤,洪贼集团倘若还想再下一省,便只能合兵一处。
吕的特务们在各处活动,烧毁敌人后方粮草,发行假钞,破坏设施。贼人人多势众,此刻势必粮草不济,这就意味着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现在粮草最多的省份,而且是全军出动,毕其功于一役。
那么,敌人下一个目标一定就是四川,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些团练这几天居然真的能挡住敌人了——洪贼的主力不在。
而那个墙头草巡抚治下的四川,怎么到现在都没出什么乱子、甚至还能打退几次试探进攻呢?
“你难道是说……四川巡抚实际上已经投降?”
但很快美美自己又否定了自己,这么大的战绩,就凭洪太平那张嘴,怎么可能不四处宣传?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有信使,说是急务。”
“把信递进来吧。”
金蟾好像早料到会有人来送信,连门都提前打开了,抽出小刀,哗啦啦拆出信纸,美美把头也凑过来。
纸上粘着几根毛发,这是犬科精怪特有的写信礼仪,名曰“示敬”,而这几根毛发……是彩色的。
“美美、金蟾大人,盘湖示敬。
贼人猖獗,吾人困守孤城,力不能支,弹尽粮绝,使贼入城,城池涂炭,深感罪孽之深也。盘湖遁走,虽为无奈,实不愿一朝身死,而不顾身后大局。
四川钱粮最足,而巡抚不通兵法,必为贼人众矢之的,盘湖星夜奔驰,入见巡抚,巡抚感吾厚德,军国大事,专阃之权,让之于吾,世道特殊,不得已行之,特写此札请罪。”
两人相视一笑,都了然了。
盘湖遁逃到四川,半硬半软地夺了巡抚的权,组织防御,为了打消中央疑虑,拖了几日才写信,等到打了几场小胜仗才来请罪,中央也好借坡下了。
……
盘湖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上,阳台上低低的一圈石头扶栏闪着月光。
他觉得那看上去像是一长串小小的蜡烛,像自己以前去过的古老的教堂。在他身后,小玉慢慢往前走,她的大腿和小腿在连衣裙的裙摆下移动着,仿佛那是一层薄薄的冰莲,她的网球鞋踩着石砖,悄无声息。
“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你。”
“你应该感觉庆幸,要是你和吕在我来之前入了城,你们一定会被巡抚扣下来的——吕先生的情况怎样了?”
盘湖离开窗户,转过身,身后没有其他亮光,包围着他们的是黑暗,除了一个孵蛋器,紫黄的光线十分浓烈,留在脸上的感觉就像吃肉一样,里面摆着类的蛋,本来就是毫无必要的,类的蛋不需要恒温箱,但盘湖自己乐意,小玉也就没说什么。
“不怎么样,但应该死不了。”
她向床头走去,手插在上衣口袋里。那么放松,仿佛她把手臂放在一边,留到以后再用,所以这会儿才不去动它们。
她坐到床边,看着已经变成兔子模样的吕。她躺下,把这只毛发凌乱的兔子搂在怀里,用指节轻轻抚摸他嘴巴稍下面的位置。她以前就很喜欢把自己的男友变成兔子,任由自己搂抱。最初这只是出于对嫦娥的模仿,后来她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吕的一个眼眶空空的,他在她怀里缩成一团,每过一段时间他就要被补上一点吗啡,否则他是一定会疼得疯掉的,虽然也许,他已经……
盘湖端详这个画面,身边收音机里的音乐节拍打在他的额头上,打进他的毛发,令他相信一个人可以完全走进另一个人的世界。
“真是辉煌的撤退,库尔班江带出来了四千多人,全副武装。而那个被集中营队员们称赞的、那个自己引开敌人大部队的吕先生,现在就被抱在你怀里,这感觉真奇怪。”
“我还没抱过那么狼狈的兔子哩……”
“你怎么碰到他的?”
“他动静闹得那么大,不碰到都难。”
他们都沉默了,吕突然在小玉怀里辗转起来,她熟练地又补上一针吗啡。
……
吕陷入昏迷,许多特务的接头人只有他知道,天庭庞大的情报网络于是突然断掉了,失去了对手的动向,各地都紧张训练着,可一连数天过去,也丝毫不见敌人集结攻击四川天界的迹象。
到最后,甚至吕醒来了,并且给天禄写了那封关于“围巾”的信,敌人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各处的特务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军队确实在频繁调动,但是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吕也无心工作了,一直卧病在床,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不干,有时他还剩下的那只眼睛瞟见信纸,好像要写信,但随后就放弃了,和天禄的书信被他自己断掉了。
不过小玉发现,吕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突然发癫了。
……
“你现在要走吗?”
“对,别担心,只是出个远门,很快就回来。”
辟邪依靠着桌角,望着变成人形的天禄,望着自己弟弟一身蓝色的颜料,芳草,石头,光,刺槐——他永恒的身体。上面有大树一般的文字,他曾经在祈祷中成为永恒,现在却失去了那个荣耀的国度,不再成为它的一部分,嘴巴里曾经吞咽过的无穷滋味,现在都变成了苦涩。
“为什么不带上我呢?”
“你不会化成人形,带上你,只会叫你受委屈……别担心。”
“你要去哪?怎么连地方都不告诉我的?”
“没有必要……再说了,别担心。”
辟邪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又闭嘴了,再问的话就丧失了圣洁,也许天禄是要做一件他认为是神圣的事,因为他能感觉到他眼珠的细腻和水润。
“……保护好自己。”
“知道,我走了。”
天禄发现自己没有皮大衣,于是就披上了吕平时穿的那件,大了点,一直遮住膝盖,但勉强能套上。
“要走啊?”
四不像从楼梯上走下来,手上抓着刚挖出来的荠菜,根上还沾着泥土——这是他在阳台上种出来的。
“嗯……”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向厨房走去。
天禄从那扇门走出去,突然想起那一次吕把自己弄上私人飞机、走下舱门时的那个感觉。
一直到周围再也没有熟悉的声音,天禄才敢把藏在大衣里的那封新的信掏出来。
“吕危急,四川守府,速至。”
没有署名,而且邮局的人说这封信是从敌占区传过来的,是谁写的这封信呢……又为什么要写呢……不过这倒还是自己第一次知道吕的确切位置。
集中营通道前站满了人,天庭封锁了天地的通道,这些凡间的人们每天都要来这,他们的家属还在天上,后来他们死了心,但仍是想寄一些物品给天上正在遭受战乱的亲人们。
“您好。”
办事处柜台的地板上坐满了穿着各色服装的人们,昏昏欲睡,看见天禄进来都抬起头,这几天大家在一起都混熟了,这倒是个新面孔。
“什么事。”
办事员冷冰冰的,但天禄已经习惯了,和他交往的人,说起话来基本都是冷冰冰的。
“我要上去,去四川天界。”
“不行,现在是封禁时期。”
人们把头又低下去——他们都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天禄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物品,那是吕的官印,他怀疑是不是官印释放出了热量,因为那个冷冰冰的脸一看到这个东西就融化了,五官又重新学会流动,眼睛眯起来,好像春风突然从冰封的湖底里冒出。
“我这就给您办特别证……您好啊,要干什么去?慢走……慢走……”
一些人张大了嘴巴,所有人都站起来,想看看天禄到底拿出了什么东西,可是很快天禄就把官印收回大衣,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踏进通道,战争爆发的几个月来,这通道第一次启动。从云南先拐到四川,然后弯折向上,直达天界。
天禄坐在通道里,巨大的通道只有自己,手里捏着那块印。
“有这样的权力,吕在上面一定过得很快活吧……”
……
吕有些灰心,躺在床上,翻折手里的纸片,感觉那哗擦声像折断了很多细小的骨头,也许他永远也打不败兔爷了。
队伍里的医生给他戴上了单眼眼罩,现在他看起来像个海盗。别人觉得吕先生这几天什么都没干,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正一块一块把自己的碎片拼接起来,过去的时光碾碎了他。他不知道最后拼出来的是什么,但总得试试,反正拼错了也没关系……连兔爷都失去了,他也不剩下什么了。
被射穿的那只眼还是隐隐作痛,小玉断了自己吗啡的供应。
有人进来了,身姿很轻盈,看来又是小玉。
吕的视野少了很多,他也懒得转头,还是摆弄手里的信纸。
他一只眼睛的余光,看见了那只又白又小的手,小玉的手也很白,但好像没那么小……
那只手轻轻抚摸吕的眼罩,沿着空洞洞的眼眶抚摸,纤维的摩擦让吕好受了一点。
红眼睛的疯狂的理性并没有消失,但只能苟延残喘在眼窝里徘徊。
“小玉……帮我写封信吧,我现在一写东西就头晕……我说你写。”
那只小手接过吕的信纸。
“嗯……亲爱的天禄……”
停顿,听着笔尖摩擦的声音,吕一直停顿着。时间慢慢过去,吗啡残存的药性渗透他沉睡的身体,月光偏转着,影子慢慢划过墙壁。他有些奇怪,小玉怎么一直沉默着?无所谓了,让别人去猜吧,自己只会用同样的沉默来对付她。
情绪。压抑已久的情绪,现在随着红眼睛的缺失,慢慢溢出来。
“算了,把信揉了吧。”
吕猜想小玉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不写了,她总是这样刨根问底。
“自作多情,我早该这样了,辟邪和四不像回来的第一天我就该这样干……我应该主动断了联系,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反正对于他们的世界来说,我已经补上了我造成的破坏,他们只想对我说——永别了,好,那我也只能永别了。”
“……”
小玉没动静,这很不寻常,但是吕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只眼睛的视野太窄了,他也看不到墙壁上的阴影,上面没有长长的耳朵。
“你以前对我说,我干的事人尽皆知——他们才不知道!一边给我下指标,一边自己干干净净站在旁边当好人,天庭征重税,饿死的平民何止上万,神兽下凡猎杀野生保护动物,祸害的土地何止百顷,那会儿没人说话……我告诉你我一共杀了多少人——至今为止,我一共杀了28761人,光湖北天界一个县,饿死的人就有四十多万,这还只是登记在案的……怎么?我杀两万多人就是罪人,饿毙百万就变成了神仙?我——”
越说越激动,吕终于转过了头,看见了黑暗中那一对发着光的、绿宝石一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