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开始
棉桃把身体围成一个半圆,把自己变成托举着小辟邪和小四不像的摇篮。
她已不需要睡眠,辟邪和四不像却仍需休息,这时她就会像这样一动不动的,一连保持八个小时。她并不嫌烦,她已习惯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密室里,从遇见这两个小家伙的第一刻开始,自己就已经扑向了他们,并从心里认定他们就是自己密室唯一的出口。
棉桃尽可能让呼吸和心跳保持一致,尽可能让蜷缩在身体中央的两个小东西睡得安稳。
不过有时她也会昂起脑袋,轻轻把鼻子担在四不像或者辟邪的身上。她最喜欢四不像肋骨的稍后一点的位置,很容易就能把鼻子陷进去,像是皮肤上的一小块洼地。如果离自己的头最近的是辟邪,那她就会闻闻辟邪的脚掌,故意做出一副很厌恶的表情,但其实内心并不反感,没有臭味,只是淡淡的香气,这脚掌就这么踩着香气走过许多恶臭的地方。
夜里的飞蛾扑掠过窗户,枣树缓慢地成长。有时看着辟邪和四不像偶然做出的动作,好像变成了出入口,和遥远过去里的某个时刻的某个人重合了,棉桃的思绪便会陷进去,好像突然穿梭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时间。那段时间是灰白的,复杂的情感却火山灰一样粘附。
快乐,她享受到了作为母亲的快乐,酣畅淋漓的痛苦的快乐。
有时候,吕也会来,然后讲一些睡前故事。他会捧着一本书,棉桃自己则创造出一个山中村落的梦境,漆黑的小屋里散发着檀香木的味道,烛光印在吕摊开的书本上,印在他的脸上。他的故事从来都是断断续续,就像一块画布上掉下来几张碎片,就像被炸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街道,甚至于都不知道那些故事是哪本书上的,他永远只会说
“第94页……”
“第208页……”
“……”
这便是唯一的定位了,但是辟邪和四不像从不抱怨,他们只是眨巴眼,呼吸平稳,喝水一样喝着从吕嘴里吐出的文字。
棉桃无比珍惜现在的时光,因为知道这已经时日无多,也珍惜现在温柔的吕,因为她知道马上他又要让自己讨厌了。
两只小兽躺在炕上,吕把书合上,掐掉灯芯,屋子陷入黑暗。棉桃嗅着融蜡的味道,想象自己把光也一起吸进去了。
“你感觉到了吧?”
在黑暗中,吕和棉桃跪坐在床边。他把手抵住腰椎,嘎嘣嘎嘣响之后是一阵酥麻。
“感觉到了,佛藕……”
吕和棉桃站起身来,都感到眼前一片眩晕,棉桃还好,仍能走出门外,吕却是一脸不忿,弯下腰,扶住双腿,久久望着门窗外的两处阴影。
假辟邪和棉桃。
缓了几分钟,吕才走出去。
“这样你能感觉到,那我想我们不必多说什么了——谢谢,”假辟邪在一旁跪坐着,端着玉镜盘,把盘中的果食呈上来,“我知道你和这两个孩子相处多时,这些日子麻烦你照顾了——”
“吕,”假辟邪把吃的呈递到棉桃面前,棉桃一个斜眼又退回去,“我不求你什么,也明白他们对你的意义,你不应当对我放心不下。”
吕打了个哆嗦,有点心虚。
棉桃没再说些什么,假辟邪见我把手中的果子吃完,恭恭敬敬地又呈上一点,我心中的不安也稍稍落下。
“不过,就算如此,你不觉得你得到佛藕的过程也太简单了吗?”
“我也觉得不安,特地给哪吒看过了,哪吒说这藕是真的,你感觉到的呢?”
“我看也是真的。”
“那便不假了,经常说这东西要靠悟,本就是玄而又玄的东西。”
“好吧……”
“……你这个仆役还就好使唤哩,平时伺候自己,天禄来的时候也可以做辟邪的替代品。”
事情基本解决,我开始把话题往其他方面引。
“确实好用,有脑子的家什最是讨人欢喜的。”
假辟邪托着盘子的手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不敢抬头,知道可能会和棉桃轻蔑的目光碰在一起,还有这个叫吕的家伙在自己面前嚼食呜咽。
“我听天禄讲,他好像挺喜欢这个家伙的。”
假辟邪听着他俩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讳地谈论自己的事,吕抓握果子的手还分出一根食指指了指自己。
“天禄当然喜欢,他哥哥的替代品么,不过……等你把那些家伙复活之后应该就用不到这个冒牌货了。”
假辟邪僵住了。
“比起假辟邪,你现在偷偷派到我的梦境外的那几只孟极恐怕更没用吧。”
我也僵住了——她果然发现了。
“哈哈哪里话?你长久离群索居,我就请了几只同类来看看你。”
“然后每只身上都带着麻醉枪?真是丰厚的见面礼啊。”
“……厉害,你果然是天下最精通梦境的孟极了。”
我稍稍向后退,把手伸进口袋,却慌了神——自己的麻醉枪怎么也不见了?
“哼——”
棉桃两条大尾巴堵住我后退的路,冷笑着把头凑过来。
“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怕你不放人,麻醉枪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的。”
“吕,”我脚下的土地突然变成锁链,捆住我的手脚,“我会放人的,但是是看在你对核桃照顾的面子上,告诉你——梦境是我的地盘,莫要用下三滥的东西试探我。”
突然感觉腹部一凉,低头一看,一把钢刀插进我的肚子,卜呲一声拔出来,温热的液体股股涌出,发出小鸟喝水时的喉咙一样的声音,头无力地垂软在双肩上。
“啊——”
我从床上迅速站立起来,坐到床边,脚耷拉看拖鞋,把身上的衣服撩开来——还好,还是完整的。
最后长吁一口气,放下衣服,仰身躺倒在床上,一面后悔一面庆幸——棉桃啊棉桃,幸好你是活在梦里啊……
假辟邪看着我的尸体,感到一阵幻痛,却也泛起悲哀,自己终究……原来只是个替代品,等天禄不需要自己了,莫非也是要这等下场?
但他还是正常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仍然在那一天晚上进入了天禄的梦,明白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晚了。
天禄还是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温柔体贴,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放出柔和的光,可是这却更刺痛了他的心,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真相?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其实自己的意义是别人赋予的?为什么在即将不需要他的最后一晚依旧态度如故?棉桃和吕明摆着的轻蔑让他难受,而这种一成不变的对替代品的关爱更是让他抓狂——你甚至不屑于因为即将抛弃而改变你的爱!
他憋了很多话想对天禄说,但是天禄没命令自己说……他多么想告诉他——自己会因为自己的感情毫无指望而多么绝望,我有纯洁的感情,能比任何人更感觉到你心脏的节拍,你自己也能感觉得到,你怎么骗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要你独特地看我一次,哪怕像我这种傻瓜机器并不高明……
“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是一直这样么?”
“没怎么?你虽然没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你的情绪不对……辟邪也是这样的。”
他突然有些欣慰——临了了,自己到底已无需和天禄真正爱的人重合了。
“梅花?梅花!”
“嗯……嗯?”
“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呀!”
假辟邪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头一次看见天禄那么生气。
“我……我们……我们再玩一次捉迷藏吧……”
“哦,”天禄又放松下来,“原来是想玩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玩嘛!你躲还是我躲?”
“我来躲……”
天禄闭上眼睛,梅花走开了。
他感到越来越热,越来越闷,头胀痛的像要裂开一样,他觉得有人在用脚踢他的头,有人在用斧头劈他的头,有人在用钢刀对准自己的肚子。他摇晃着脑袋,绝对想躲开,他热得浑身无力,好像突然又落进了一条冷冰冷冰的河里,他变成了一条怪鱼,浑身披着铠甲,每只眼睛都裂成了三块,一块是自己的,一块是别人的,一块是世界的,他感觉自己嘴里痒痒的,下巴上好像长出了蜘蛛腿一样的触手。他在寂静的、黑暗的、清凉的水里游了起来,并且想着,他要永远做一条鱼,再也不回到天禄身边,“不回去了,”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世界,这片梦一样的梦,自己和天禄在这里互相陪伴了多久?
“还是做鱼好,还是当一只水母好……”
他的眼泪抽抽噎噎的,含糊不清。
他知道天禄就在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闭着眼睛等待着,脸上带着无奈温柔的笑意。但他就是因为感觉到这柔和的笑才难过的。
他走过那个缓坡,路过一直躺着的岩石,盐粒仍然在上面闪闪发光,那条小河现在已经变得湍急,一只老鹰在天上一层一层飞着。
他继续向前走,走到河边,迈步跨进水里,不过可能会滑倒,急急忙忙在浅滩上奔跑着冰冷的水让他一个激灵,他果然被冲倒了,他在激流中丝毫不挣扎,顺水流去,渐渐闭住气,冻僵了。
他一会儿脸向上,一会儿脸向下,在河里被冲着,一会儿被挡在石头旁,一会儿在激流中飞驰,在意识的最后一个阶段,偶然被水冲着仰起来,他最后一次看见了无云的蓝天,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天禄的印象,河底的岩石悄悄挡着水流,形成了无数阴戳戳的漩涡,他身不由己,带着蓝天和天禄的回忆死去。
当天禄发现自己的弟弟像鱼一样游走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蠢货。”
……
云海里,天禄和棉桃面对着又一个假辟邪。
“抱歉,我只备份了假辟邪刚刚完成训练后的状态,你和他的那些事……”
“不,已经够了。”
假辟邪茫然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命令——他又以为所有的话语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听好了,”天禄郑重地走到假辟邪面前,“你叫梅花,你是我的弟弟,不是其他任何人,和任何人的意义都不一样,你以后就一直跟着我,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哪一天厌烦我了,你便离开……”
……
地面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发青,石块表面凹凸不平,晶莹闪亮,映照着湛蓝的湖水。
向阳的山坡上,道路两边的小河沟里,水流哗哗。闪着流动着光的湖水令人目眩,阳光多么充沛,以至于当行走在阳光普照的空地里时,就像穿过密匝匝的灌木丛,阳光打扰和妨碍着他们。草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是阳光在脚下咔咔作响,断裂成许多带着尖子的碎片,道路边的小河沟里也有阳光流动,鹅卵石挡住流水的地方,阳光也在水波上高高隆起,泛起泡沫,发出哗哗声响,太阳仿佛离地面很近,空气既清爽又和煦。
阳光和湛蓝的天空,把他那被严寒、记忆和鲜血刺伤,被岁月、尘土和语言弄脏的喉咙洗刷得干干净净。他们走进树林,来到林边,像哨兵一样挺立着的松树树荫下,树枝刮蹭着头上的角,掉下鳞片一样的树叶。
树林里静悄悄的,因为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枝拥抱着,不怎么发出喧哗和响动,阳光仿佛小心翼翼地笼罩着大地。
他们仍默默的走着,团聚让周围的一切变美了,让夏天有了春天的模样。
在寂静中藏着许多的回忆,使人想起当年的落叶,想起喧嚣的暴雨,想起废弃的仓库,想起核桃,蚂蚁毫无乐趣的劳动,狡猾的狐狸,霸道的老鹰,人和兽的互相残杀,想起跟随着一颗心产生并和那颗心一起成长起来的善和恶,想起那个跳入河水、想要拯救天禄时闪起的雷电。凉爽的阴影中,枯枝败叶里沉睡着往昔的生活,幽会的快乐,月夜里鸟儿怯生生的呜咽,与古怪邻居们的初次相识,死去的强者和弱者,勇士和懦夫,幸福的和不幸的人,正在远方的鹿人店里,向着本该永远离开这所房子的死者招手。
四不像和辟邪站在那里,久久的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