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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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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翔太坐在鹿人店的门口,吕和天禄都已经去开会,店里没有其他人。没有了其他人的思想的干扰,只有翔太。他感觉自己一直被压缩的思想慢慢稀释、溢散开来。

    他一直在工作,如饥似渴的工作,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么做,而是为了避免有多余的空闲去思考,只要稍有思考的苗头,他就会被那想象中的白色小爪抓伤。

    他本是多么爱福仔啊……

    翔太已经想不起来刚听说福仔和核桃的娃娃亲婚礼时他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的了,这件事本身就常常让他有些懊恼,更让他绝望的是,在已订完娃娃亲后,福仔也丝毫没有在他面前有什么避讳。福仔仍然每天上下班时和他打招呼,仍然像个普通的朋友一样告诉他生活中发生的趣事和懊丧事。翔太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被福仔真正重视过。

    他的仇恨冒出来——仇恨,谁都有的,不论屠夫还是老师、动物还是国家、生活还是信仰,甚至是个最木讷的老实巴交的农民的脑海里,都潜藏着仇恨的闪电,一旦冒出来,就要找东西泄愤——并且一定会找到的,不论找的对不对。于是我们常常能看到一些在外面表现的最温顺的人,在家里却并不是有意的想要去伤害那些明明是爱自己的人。

    翔太顺手拿起抹布擦拭桌上的物品,上面有个相框,印着核桃张大嘴巴做鬼脸的照片,他犹豫了两三秒,还是轻轻地把它擦干净了。

    他的仇恨失败了,所有人的仇恨都能找到东西,可他的却找不到。

    他难道能怪核桃么?那只小傻猫什么都不懂,难道能怪福仔?不,他永远不会怪她的,仅仅是想起她离自己而去就已经让他心碎,那还又能有谁能掺和进他们的爱情呢?吕先生么?

    吕先生……

    不,他的理智再次阻止住仇恨的蔓延,吕先生是个随和可靠的人,一直都给着自己的孩子相当的自由,问题并不出在吕先生批准了核桃和福仔的婚礼,问题还是在自己,他应该恨自己呀!

    翔太把抽屉里的信件都翻出来,全部都是写给福仔的情书,一封接着一封,每张都喷过香水,上面字迹有的已经被炸得歪斜,不知道已经承受过多少眼泪。

    它们全都没有被寄出去。

    翔太不敢,他惧怕又期待福仔的回信。他怯懦着,却又为自己的怯懦找着理由,好像他压根就不爱福仔似的。

    他和福仔说话时不由自主的就会半真半假,他会耸着肩膀,嗯嗯唧唧的表示赞同,不敢看对方的眼,撒些无关紧要的诡计,说自己要给其他人买些甜点,说自己还有事,说昨天他忘记……

    真奇怪!自己对她的爱明明真心实意,这份真诚却造就了那么多生活的虚假!甚至在当时他还在可怜福仔被他骗了呢——他应该可怜自己呀!把自己都骗了!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全是福仔对他寄出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问好信的回应。

    他如数家珍地翻开每一张,里面的每句话、每个标点的位置都背的一清二楚,里面有些典故核桃连知道都还不知道……见鬼!怎么又想起他了?

    翔太还记得当福仔第一次在信中称呼他的昵称时,自己躺在床上是多么激动啊。直到现在他还在回忆着那个晚上,那种感觉让他某一刻真的好像触碰到了天堂,以至于当那天他梦见自己在啜饮甘露,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咀嚼着福仔信纸的封皮。

    可恶……核桃!他到底有什么好?福仔看上了他,自己本来应该现在就退出,完完全全斩断对福仔的妄想,不让她再干扰自己的生活。

    但他又不想,明明这件事让他感到心痛,理智一开始告诉他只要忘掉她就能不再痛苦,可是他只知道哪怕只是和福仔说说话,都会让他高兴的不得了。于是理智又用回避痛苦为理由,让他继续陷在痛苦里——忘掉!是多么痛苦的事情!还是继续陷在里面比较好……

    大部分人的思想都是他们感情的忠诚奴仆,情感在前面为理智指着路,人们难得的动用自己思考能力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在自己的情感已经闯祸而需要弥补之后。

    可情感的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

    翔太抓着手里这些纸,一动不动,时间仿佛暂停了。

    “斯拉——”

    他把多年攒下的情书和回信用力撕掉,一股脑,赌气似的用力扔进垃圾桶。过个三四天,这些信件就会被送进附近的垃圾焚烧站,被烧个一干二净。

    “呼——”

    他感觉一身轻松,躺下来,轻松带来了思考的中断。他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同样美妙,却和收到福仔回信完全不同。他只是想象着福仔能看到他的魄力,看到她怎样的伤害了他,想象她在为自己断绝心意而伤心,想象他死掉了,福仔会伤心……么?

    自己就算死掉了,她又真的会伤心么?不论他撕没撕掉那些信,福仔还是那个福仔,自己对于她的情感也并不能像纸一样被撕碎烧掉,情感到底跟纸不一样,而那些已经被撕掉的回信的内容,他仍然记得一清二楚,每个标点的位置,每个典故……记得她的笑脸,她的体香,她身上的每一块斑点……

    翔太哭了,躺在席子上抽泣,他现在恨福仔了,他恨她为什么不能从自己的心里消失——看他把自己的生活都变成什么样了!他玩了命的工作,像个机器,没有朋友,没有娱乐,自己居然还跟着福仔去参加了她和核桃的娃娃亲!又接受了邀请来鹿人店工作,像只温顺的、吃足了大麦的牲畜任吕先生使唤!

    核桃,核桃多么幸福!什么要求吕先生都尽力满足,有那样令人羡慕的能力,大别墅,养尊处优,还有那样的好运气庇佑着——还记得那天有他的同学来核桃家玩,玩游戏时斗气骂了核桃一句,那个孩子在回家时就在最平坦的山路上摔得骨折了,幸好被吕先生发现了……怪不得福仔会喜欢他呢,自己哪有这样的荣幸……

    空荡荡的,巨大的别墅里,有一只累坏了的小狐狸在哭。

    “……”

    翔太哭累了,擦掉眼泪,要把抽屉合上,却发现最底下还有一张信件——他却不记得自己收过这张,看了一眼收件人,是吕先生,信上已有被拆开过的痕迹,吕先生应当已经看过了。

    翔太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要是换做平时,他绝对不会偷看,但是现在的他有些自我放弃的味道,反倒是不在乎那些平时一直坚守的道德了。

    他把信纸抽出来,被吓了一跳——皱巴巴的,显然已经被反复揉看过好几遍。

    “亲爱的吕,我并不是有意要躲着你,你让小玉找我了吧?我被找到了,不过我并不是真心要躲的,我已经跟他们解释过,所以我想还得用信跟你也解释一遍。

    我没有寻死,也没有放弃生活,我知道你会害怕我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你也害怕我永远离开你,我想这些问题你都不用担心的……四不像的死一直在催促着我去干那些本来我私底下发誓为他而干的事,我曾经发誓过要为他挖出所有世界上的美好,与他相配,现在他不在了,空洞的美好本来已经失去意义……可是我却还是忘不掉他,他仍然时不时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我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成就了我的生活。

    可同时,他也让我明白,四不像的美好来源于他就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本以为我在相当于人类25岁的时候就已经被生活的平庸和重复杀死了,我早死了,只是在相当于人类80多岁的时候才腐烂,我想人也大抵差不多的,20多岁死亡,80多岁下葬。在那些日子里,我只是浑浑噩噩躺在席子上,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或者用疯狂工作麻痹自己。

    可是他让我复活了,四不像从来不是个积极的家伙,哈哈……对吧?可是我不需要积极,已经太多了——当学生听了十二年积极,当员工听了几十年,当老板每天收到的报告也净是这些积极向上的,其实我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坐在我旁边,给我沏一壶茶,问我“烫吗?”,这就够了……

    四不像给了我新的生命,他让我对美好重新抱有希望,他给了我铲子,去挖出那些被我埋葬的东西,如果我不去使用,那么无人还记得四不像于我的温情。

    我要周游世界,为他,也为自己。

    我要看看巴黎的街头,我要在伦敦塔下打着雨伞,我要听听马尼拉湾的呼吸,我想看着加勒比的平静被微风打破,我想看看那些已经破碎的长城,从抵御匈奴或柔然变成抵御自己的衰老,玛雅金字塔上那高高的祭坛……

    这些,我都本打算和四不像一起做的,我现在也仍是带着他,在回忆里,在由他而生发出的重新感受到幸福的土壤。

    很愚蠢吧,对于你来说……

    想要让你理解这些东西真的很困难,你总是精于世故,看不起所有美好纯真的品德,四不像对你的教诲也挤不进你的脑髓。你只是使用它们,装作待人真诚,用温和的大手把人摆向你想要的方向,谁跟你亲近,一定会感到精疲力竭的。

    生气了么?读到这里……

    我并不指望你的理解,可我祈求你,先给我一点喘息的时间,让我独处一阵……呆在你旁边总会让人窒息,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可能已经超过了友谊,可是你看,我还要先对四不像负责,我爱他,不论身前身后,这誓言一旦未成,生死便已无味。

    所以我祈求你,先把你对所爱之物的咄咄逼人收敛一些……等我完成了心愿会回来找你的,但现在,请放过我吧,我太无力了。

    如果有了冒犯,我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吕。”

    很多字都已经变成了墨团,它承受的泪水不比福仔给自己的信少。

    是谁的泪?写信人还是收信人?应该是写信人吧……吕先生,一直冷冰冰的吕先生,怎么可能会哭呢?一个空洞洞的陶罐怎么会装下那么巨大的情感呢?

    翔太忍不住又读了一遍信,他不知道是谁写了这封半是祈求半是寻求原谅的书信,没有写署名,而且已经被揉的皱巴巴的了。

    可是他感觉到了一种力量,这封信所描述的精神和他的生活当下的苦难居然有了共鸣,两个钟相撞,各自的颅内回荡着相似的余韵。

    他把这封信捧在手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到了另一种情感,他还是他,他依旧爱着福仔,但是他知道事情毕竟是有了些变化,他爱她,正因为爱她,才不能让她看见自己因为她放弃了自己的生活。翔太感到福仔就在身边望着自己,以前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毕竟起了变化,虽然他还没找出来哪里变了……

    他小心翼翼的把信折好,重新塞回已经被撕开的信封,又摆回抽屉里。

    他把摆在桌子上的那把水果刀放回厨具筐,在读那封信之前,他脑海里闪过怎样的想法哩!

    眼下,天色还没完全黑。

    他走了出去,并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想走走。

    他登上弯弯绕绕的缓坡,看着灌木和树丛形成一排向南延伸,又突然向东拐。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走在山间的路上,望着两旁,望着山脚下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自己居然还从来没有走过这里,核桃走过,福仔走过,吕先生走过,所有人都走过,只有自己没有。

    翔太回到店里,月亮已经高高的盘踞很久了。

    突然他看见,在一片黑夜中,他看见了吕先生一直用的座机电话,上面的信号灯闪闪发亮,也不知道是怎样的魔力,他走上去,拨打了自己同事们的电话,一个一个给他们问好,好像他们从来都没认识过自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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