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雕塑
库尔班江在军械仓库,给自己的好友念着莫泊桑的小说。
《羊脂球》的片段,流淌在刺刀和指虎之间。
通过这种方式,他的汉语愈发流利了。
他出生在新疆喀什,乍一看是个城里人,可对于像新疆那样的地方,极度的地广人稀反而浓缩了人们对于“城市”的概念。出生在喀什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含义。两户人家之间的距离可能有几公里,家里地块的多少也并不和产出正相关。喀什城,这城市里面也有原野、郊外、田地和城市,城市里的城市。
因此,谈论他出生在新疆的哪个地区毫无意义。不论新疆的哪个城市,库尔班江只是一个虔诚的穆罕默德的信徒,质朴的牧民的儿子,死后会举行穆斯林式的葬礼。
可这样一个本来应该戴着小白帽的穆斯林,却在被自己的长官命令枪杀野猪时毫不犹豫就扣动了扳机,唯一的仁慈就是给了他们一个痛快,而这也并非出于信仰,只是出于尚且质朴的本性,换成山羊精,他的做法也不会有多大区别。
可是他官运亨通的秘密就蕴藏于此。
他本来只是一个在工地上搬砖的小伙子,因为不满工头拖欠工资,堵在公司老板的大楼门口,想为兄弟们和自己讨个说法。
然后大堂经理就把文件甩到了他的脸上,告诉他,他签的那些劳动合同是外包给了第三方平台,和这个老板一点关系都没有,虽然你们建的是他的大楼。
库尔班江玩不明白文字,农民工也无力花那么长的时间把长长的合同看完,就算真看完了,他们也看不懂其中的因果关系的。法律越变越复杂了,可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月小几千的工资,用来好好活着。
库尔班江也没找到第三方平台到底是什么,也幸亏他没找到,不然他还得浪费好多钱来购买律师,而对面的律师,是公司宁可用库尔班江好几十倍的工资雇来打击他们的抵抗的。
但他还是被解雇了。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老板自己的脊梁骨是与其他人呈负相关的,工人们累得弯腰驼背,他的脊梁骨便挺直直的了。
无奈之下,库尔班江四处找工作,却没有人要他,他的骨气在档案里变成了污点,好像别人一看到他就会说: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直到,他遇见了吕先生。
“好,我们需要的正是像你这样的人。”
然后,他就成了集中营的一名保安,他本来已经不打算自己能有什么出头之日,直到他看见自己的一个保安同伴因为枪杀一只拒绝上缴物品的刺猬精而升职了。
送进来的人员经过通道时应当上缴一切物品,可想而知,总会有不要命的不乐意服从。
库尔班江握住挂在腰间的手枪,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运行的逻辑,那隐藏在法律条文、规章制度和漂亮的经理的脸蛋之下的逻辑,没有一点文字的阻碍。
两个重刑犯、三个老鼠精、一个黑熊精。
短短三天,他就做得比他的前任更好了。但是他杀死的全部都是明确有严重犯罪前科的家伙,他是新疆人,童年时社会上弥漫过一阵恐怖袭击的阴影。他对这些人毫无怜悯。虽然时常因为杀害同类感到本能的恶心,可那些同类如果没有被抓进来,被恶心的就是自己了,在过去的20年中他深有体会。
他被破格提拔,直接一口气进了行刑队。
第一次进入司法城的情景令他终身难忘,这个巨大的、制造黑烟和死亡的工厂,多么恐怖,却也是多么让人心情激动。
第一次拍下毒气室启动按钮的时候,库尔班江感觉有好多老鼠在天花板上爬,可马上他又意识到那是风扇开启了转动。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第一次行刑就碰上了吕先生亲自来视察。
如果强行认定被送进毒气室的人都是有罪的,那观看这场谋杀其实很赏心悦目。
首先他们都是裸体,而且已经被整理了头发——防止他们当中有人把贵重物品藏在头发里,他们的财产应该在他们死前得到充分的剥夺。库尔班江发现人的裸体和他们的生存联系如此紧密,失去了伪装之后,每个人身上的伤疤、毛发、凹陷的胸部、缺乏运动而导致的细长的手臂、凸起的肚腩、过于肥大的屁股和大腿……这些缺憾如此明显,那么真诚地袒露着,要是他们都穿着衣服,还以为他们是多么完美的人哩。
再其次是他们整体的运动,那么庞大的一批人,就只需要两三个护卫,居然便能井然有序地送进毒气室。一些人居然还可笑地因为别人插了自己的队而抱怨,一些处的好的人居然还用尽力气推搡着别人,希望能在毒气室里站在一块。
而当他们继续向前走,钢铁墙壁的毒气室的空间慢慢变拥挤了。人们四处碰撞着,人与人之间的裸体不可避免的有了接触,先前走在最前面的人紧贴着墙壁,原本打算站在一起的人扭头一看,发现彼此之间已经又隔了一个大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少女,好像有一股无形而不可置疑的力量将他们拆散重组了。
这里一切都很黑,只有毒气室的门口透着光亮,已经被送进去的人们看到光亮处仍然有源源不断的人涌进来。
没有人真的往前踏步,没有人真的试图冲出去,可是这人群还是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把新来的人往光亮处推回,新进来的即将赴死的人又赌气似的往里怼,于是一切都乱了套,人群里掺杂两股不同的方向,激荡着像波浪一样搅扰。
这样整体性的移动、灌溉、填满、推搡、布朗运动式的壮观,居然是那么多人在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
人们在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发展出了聚落与文明。
随着铁门“轰”的关上,里面的人看不见一点光亮,高矮胖瘦的人们感受着周围人的体温,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接着,天花板有响动,一些病怏怏的猫狗被倒了进来,却几乎每个人都立正站好,没有发生什么骚动,一些人甚至就被那些肮脏的生物砸到也没什么抱怨,他们现在彻底平静下来,任由脚底板那些毛茸茸的生物艰难爬行,搔得人痒痒的,没有人愿意冒着脸贴别人屁股的风险弯腰挠一下。
有玻璃,但是只能从外看到里面。
库尔班江正要按下按钮,突然发现瘦长乌黑的人群中间,好像还夹杂着一些只有膝盖高的小人。
他眯起眼睛,确认那不是佝偻病患者,是活生生的小孩,其中一个居然还接住了掉落下来的一只小狗,亲吻它脏兮兮的面庞。
突然他害怕了,意识到无论以怎样的言语去掩盖,毫无掩饰的逻辑都是那么的可怕和不合理。
“他们犯了什么罪?”
库尔班江第一次问出这样的问题,第一次问,却就是直面吕先生,政策的制定者。
“你管呢?已经上了执行名单,有什么好说的?”
“我……”
吕先生凝视着库尔班江,可他仍没有按下按钮。
“那个小孩呢?他那么小,又能犯什么罪?”
“你是说那个贱种?不,他是只仓鼠精,变成人形本来身形就小。犯的罪么?他偷了一大堆保健院的药,藏在面颊里想拿来卖钱,我都记得清楚,不会冤枉的。”
“可是他……”
库尔班江看着那只仓鼠精孩子气的脸庞,他怜爱地抚摸着怀里奄奄一息的病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隔壁的毒气室已经开始行刑了。
“哎……”
吕先生摇了摇头,自己拍下按钮,他原本预计着库尔班江会阻止他来着。
可他没有,甚至把双手背在身后,以示顺从。
风扇转动了。
“为什么?”
吕望着库尔班江的脸。
“我按的话心里难受,不按的话……也难受,毕竟是您给了我工作,还把我的家人接到集中营附近生活……”
“那现在你难受吗?”
库尔班江畏惧地抬起头,却发现吕先生并没望着他,只是神情复杂的望着毒气室。
毒气室里的人们突然闻到一股甜味,呼吸突然变得艰难了,尤其是那些个子矮小的啮齿动物精怪,他们第一批陷入沉睡。
风扇在头顶,最愚蠢的人于是开始俯下身体,可是毒气的密度比空气大,他们也会是最早一批死的。
聪明一点的人高高踮起脚,痛苦地伸着脖子,青筋像蚯蚓似的在脖子上显现。
最聪明的人却和最愚蠢的人一样,俯下身体,甚至更进一步,大口、如饥似渴地吸着毒气,几乎没有感觉到一点痛苦。
一个老婆婆,她因为窝藏犯人被捕,如今,像木雕似的静静站着,既不伸脖,也不俯身。她为她泛滥的爱付出了代价,可只是因为她没有儿子,她就是想体验一下当母亲的感觉。
突然,她看见了旁边已经站不稳的仓鼠精,认出了他的模样。
“是你?”
她把他抱起来,把他看起来幼小的身体抱起来。
“老婆婆,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
突然来到高处,仓鼠精苏醒了些,然后就看见了窝藏自己的恩人,这一次,她又延续了自己必死的生命。
“你说你偷那些药干什么呢?”
老婆婆嗔怪了一下,眼神却并不严厉,也不后悔,只是想在死前知道对方的痛苦。
“……”
没有回答,已经做不到了。
仓鼠精和他怀抱着的病狗都已经僵硬了,可老婆婆已经明白了答案。
走马灯并没有出现,她也不想着有没有生还的可能,没有未来的人不会想着未来。毒气愈发浓郁了,她的意识也越来越小,越来越稀薄。终于,她的视野周围变黑了,坍缩了,她的眼睛和脑子里终于只剩下仓鼠精那小小的脸庞,两个相识不到三天的傻瓜。
可她却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福,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终于成为了母亲。
在尸体的地毯上,一个老妪抱着仓鼠精,仓鼠精又抱住一只病狗,他们三个的尸体彼此支撑,老婆婆的尸身因此是坐着的。他们僵硬成一整块雕塑。每个脸上洋溢的微笑表明他们都完成了自己毕生所追求的幸福,善良的儿子,温柔的母亲,负责的主人。
吕逸亭和库尔班江望着他们,两个刽子手同时被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