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集中营
室内彻底静下来,我半张着嘴坐在板床上,我睡不着,需要思考的事情似乎太多了。可我感到头昏脑胀,太阳穴发紧。我头脑里波涛汹涌,一切都在旋转摇荡,发出哗哗声响。我感到无所依托,无法集中思想。
有时好像都很清楚,有时就像灌了树胶似的沉重,可是突然又好像什么都轻飘飘的没有了。
我又失眠了。
突然,好像是为了跳出生活的圈套,要么就是受了巫婆的巫术的指引,我从床上坐起来,套上袜子。
我要去视察一下集中营的工作。
冲进夜幕,我驱车驶向我工作的老巢。夜间行车是一件顶刺激的娱乐,车好像拦腰断掉了,只剩下车头无比硕大,车灯亮着,两道光芒刺破前方的黑暗,可距离越远越经受不住两边的侵蚀,于是变成细细的一条,两条光的绳索,牵引着坐在车子里的人。
仔细看,夜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黑暗。远方的河流和山岗起伏出现又波浪般消失,在温暖的云南的夏日的夜晚,头顶的星却寒冷地燃烧着。植被变低矮了,公路上的尘土飘进车窗,这一切都勾起生命的烦躁,而不给人一点平静。
没有月亮,云层遮住了它。
黑色细长的长方形在远方冒了头——哪怕是在黑夜里,它的黑色也照样脱颖而出。
这细小的凸起让人放松警惕,可紧接着,下面连接下来的巨大而庞杂的部分在天幕之下浩浩荡荡的显现,钢铁之城张牙舞爪,各种几何图案代表着集中营生活的各个明晰的部分,交叠在一起却是不可名状的占据了几乎全部视野的另一个世界。
柏油是它的皮肤,铁丝网是它的外壳,闪着旋转着的光柱的警戒塔是它的眼睛。
巨大建筑群的入口却只是戒备森严的一个小门。
门卫震惊于我的到来,整理了一下衣冠。
“长官好。”
“你叫什么名字?”
我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打量面前这个长得像块骨头的清瘦的年轻人。
“库尔班江。”
他说话的声音也骨骼碰撞似的又轻又脆。
“新疆人?”
“是。”
“在干什么?”
我望向他身后,夜色中似乎还潜伏着另一个人。
“看书,额……《明朝那些事》,跟我同伴一起。”
他的汉语说的很蹩脚。
“他也是新疆人吗?”
“不,汉人,他读我听。”
既然是一个读一个听,那应该是不会影响工作的,我向他挥手致意,便把车开进了入口。
入口连接着的是一个铁制的通道,它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它空间很大,足以让一辆坦克通过,两边有许多小窗格,这平直的不只是通道,还有被送进来的家伙的命运。
命运是平直的,可生活是曲折的。因为这其间出现的风沙、小溪、滚烫的岩石,生命的美好与水汽的折射……这些生命的耕地中出现的困难需要由自己亲自来开垦。
那些被送到这里的人,不管他们此前是记者、未开化的精怪、玻璃厂工人、演员……只要走进这片通道,便要把自己的证件、明信片、笔、手机——一切表明了自己旧的身份的东西,放入窗格——它们会被保存或者销毁,他们衬衫和裤子上的扣盖式纽扣会被剪断,防止有人在里面塞入微型摄像机或定位器。孩子只被允许保留一个玩具,成年个体只允许拥有一张相片,权当做他们萎缩的旧时光的残肢。
不论是什么物种,不论此前有什么样的性格、过着怎样的生活,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世界已经崩溃,独特的印记已经随着走廊里喷洒出的去除跳蚤的药水一同被洗去了。来到这片集中营,他们的身份只有一个——失去了自由的家伙。
我望着那些窗格,上面有照相机,布娃娃,纽扣,牛仔帽……
车辆驶入集中营,正在实行宵禁的街道寂静无声。我停下来,车灯闪烁着,好像整片区域都在受着这辆车的监视似的。
两旁的宿舍大楼,白色窗帷后的灯光人影闪烁。在这些帘幕后面,人们用这个世界自己的语言说话,用这个世界自己的货币交易,也催生出这个世界自己的逻辑和哲学。
血统和种族一文不值,卷马合烟叶的粗纸要比一个人从什么地方习来的口音更值得关注,人和兽过着同一种生活,懦夫和决斗士在一起吃饭,君主制和立宪制者枕着同一块枕头。
当天庭大会规定在凡间为精怪提供的职位必须要有集中营颁发的劳改毕业证后、一个月前,与政府签订的接收一部分刑事犯人的教育改造工作后,这种放弃身份的生活哲学越加坚定了。
我望着那些大楼,就在里面,人类正在和猫精耳鬓厮磨,坏人正不分种族的恨着所有人,好人不分彼此的给所有人关爱。
“如果人爱上了兽怎么办?那样的人真的能为社会所容吗?”
我思考着,望着站成一排的路灯。
“也许该把人和兽的住宿区分开。”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路边挂着“争分夺秒学习劳动”和“毕业光宗耀祖”之类的标语。这里有图书馆,有保健院,有教学楼,有实验室,甚至还有游泳大厅和电影院。
乍一看,一切似乎都体现了人道。虽然剥夺了自由,可难道学生是自由的?难道囚徒是自由的?难道这世上有人,哪怕一个人,是自由的?
可为什么空气中能闻到死亡和颓废的味道?是因为这可怕的宵禁吗?
来到这六处建筑群的中部,恐怖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内城”被一道薄薄的栏杆隔开,每天都有很多家伙会被送进去,可鲜有人能够再从里面出来,这是外城的人们甚至忌讳谈论的存在。
有人说那里是人间炼狱,可也有人说那里是赦免罪过的圣地。
一个巨大的地标性建筑趴卧在这里。从天空中看呈“十”字形,中间伸出的粗壮的烟囱高射炮管似的直指天空。这个魔窟有自己的名字:
——“司法城”。
“十”的每一个“一”都是一个巨大的钢铁堡垒,电梯和楼梯连接起每一层,昏暗的灯光下,走在里头,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铺着红色地毯的长廊。长廊两侧也有许多房间,可是这房间门是铁做的,里面没有柔软的内饰、没有华丽的颜色、甚至于没有黑夜——里面的灯光永远是刺眼地亮着的。
我向前走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不出多少声响。
两侧,那些铁门上镶嵌的玻璃突然冒出许多脑袋,我看到了其中一张脸。
那张脸毫无血色,好像他静脉和动脉里流淌着的是水而不是血液,他的眉毛、皱纹、嘴角都在哭着,唯独眼睛没有哭——里面燃烧着别的东西,那东西正盯着我。
那是仇恨。
我突然感觉背后发凉。
“行行好,大人,让我解个手。”
另一扇门里传来动静。
“哨兵还有……”我看了一眼手表,“九分钟就巡逻到此地了,到时候他会押你去上厕所的。”
我有些虚弱地继续向前走。
这就是我过去一年的成果。
这里是告密者的天堂,犯罪者的坟场。那些被认定危害社会的精怪和在天庭机关单位渎职的人类被大批大批地投送到这里,外城虽然总体平静,可毕竟也还是有徇私枉法者、闹事者、霸凌者、小偷小摸者、非法结社者……集中营的稳定高于一切,它们也都被送进来了。
哪怕在这片尤其不自由的世界,被送进来后的生活也是不可想象的。
当你生病,这里会有人来给你送药,你口渴了,也就会被人要求喝水。每天劳作很简单——起床号、隔墙有耳、谈话、审讯、夜间突击检查,直到最后被定罪。
其实送进这里的人已经死了,他们的一切已经不再源于他们的意志,而是源于由他们而衍生出来的定罪活动——每天送来的食物和水是为了让人能活着接受审讯,禁止交头接耳是为了便于审讯,永远开着灯方便了监视——倘若黑着灯更有利,那我也会永远让他们生活在地窖里。
不过在这里,种族间平等的哲学也依然被贯彻着。
我看着走廊上显示屏显示的温度和湿度,确认一切正常。
从世俗政府接收的重刑犯,以及那些死不悔改的死硬分子,不管是人还是兽,都会被送到整栋建筑里让我尤其倾注心血的一处区域。
我翻遍各国史书。
我站在那片区域的门口,岗哨向我敬礼。
各种刑讯逼供的方法。
我走进去,远远望着那些牢房。
各种甜言蜜语。
隐隐能闻到一点血味和快叫不出来的嘶吼。
“你无处可逃。”
突然传来“噼啪”的电流声,那是电刑椅的歌唱。
“我知道你家人藏在什么地方。”
另一处地方传来闷重的声音,一个强奸犯,正被倒吊在房梁上,接受铁棍的殴打,预计应该打断他的三根肋骨,让他说出同伙。
“你知道什么是铁处女么?”
一个穿着绿色大褂的家伙在我身后拐出来,望见我,愣了一下。我冲他点头示意,望着他手中的药品,分别是硫喷妥钠,使意识丧失;巴夫龙,可致肌肉麻痹和呼吸衰竭;氯化钾,刺激心肌,使心脏破裂。
“你瞧,我们也赶时间,你把罪名干脆全认下来,反正其中任意一条都足够让我们杀死你。”
拐弯,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像应急通道的开口,一些房间里的审讯结束了,还活着的犯人被押送到这里。
这里提供最人道、最温和的死亡。
我也走进去,不过是跟随工作人员来到控制台,隔着玻璃望着这新的房间,里面的人的衣服都已经被扒光。
因为这是“洗浴室”。
一些等着被安乐死的动物也在这个时候从天花板的活板门被倒进去。
一些模样像大号果酱罐的铁桶被送入机器,里面不是果酱,是甜丝丝的沙林毒气。
“按吧。”
我提醒工作人员。
一段时间后,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里边的地板实际上是两块可移动的钢板,钢板打开,那些僵硬的尸块掉入了下方。
我为我设计的精妙啧啧称奇,这时,电机的轰鸣声又开始了,那是下方的传送带,正在把那些失去了生命力的东西运送到“十”字的中央。
那是个巨大的焚尸炉基站。
于是那根大烟囱也诞生了。
“好了。”
我拍拍手,仿佛那些脏活是我自己干的。
“一切正常。”
由于铁皮反射了阳光,再加上这里有相当一部分都深埋在地底,长期被关押在这里的人都面容苍白、膝盖痛风。我不喜欢呆在这里,常常需要“我杀死的都是些社会的残渣”之类的话来安慰自己,可与此同时,这里又让我无比心安——这是片魔法的世界。
瞧瞧我所拥有的魔力,只需要一抬手指,看看那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变成什么样了?瞧见那个没有,上一秒还在为朋友做保的人下一秒就皮开肉绽地告密了。我一盯,所有人都要竖起耳朵,我看向哪里,哪里的人都神奇的不见了——多么神奇!他们被变去哪了呢?啊哈!看那烟囱里面飘出的灰,他们在天上飞呢。
闻一闻这里的空气,空气里面飘着自豪,恐惧和信心。
这是我的老巢,我亲手设计的、天庭最高效的工具,我把一切材料供应都外包给了天禄不认识的人,他对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我杀的都是社会残渣。”
我离开这栋建筑,淹没在它投下的伟岸的阴影里。
“我杀的都是社会的残渣,委员长先生。”
我望着车窗后视镜里的自己。
“委员长先生。”
现在是凌晨3点14分,距离工作开始还有四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