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岁
云海,茫茫一片,涌动席卷着,看不到边界。只是在远方,模糊的悬浮的小岛流出奶白色的液体,浇灌着,让这些本就无尽的空间继续生长。
“现实过得怎么样?工作还顺利么?”
棉桃和我趴在一处云团之上,在我们两个之间摆着一方榆木小桌,桌上的青花瓷杯子里盛着马奶酒。
“有点不顺利,不过我想没什么大问题——倒是你们家的核桃,我打算在现实中给他办个娃娃婚礼。”
棉桃什么都不说,只是细抿了一口酒。
“你不发表一下态度吗?”
我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脖子。
“发表什么?我只是一个被封困在梦境里的孤家寡人。”
“你可不孤寡。”
我望着我们身后的小辟邪和四不像,天禄正在帮他们梳毛,他梳得和当年的四不像梳他一样认真,只是辟邪好像很不耐烦。
“叔叔,梳完了没啊?好慢呐!”
天禄梳得更重了,好像是在报复辟邪叫自己叔叔。
“倒也没错……”
棉桃冲我笑了笑。
“你为我儿子准备娃娃亲,我当然高兴,只是核桃和他的妻子的物种……”
“对哦!”我一拍脑门,“天庭规章允许不同物种结婚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对……天狗都和麒麟结婚了,应该是允许的。”
“我是说他们两个物种差异那么大,又是跨国籍、跨地域,现在他们能相爱,你又拿什么保证以后不会呢?等真到了结婚年龄,他们当中任意一方不会有移情别恋的风险么?”
“你说的当然有道理,”我目视着远处的一片云团被更大的云团盖住,“可他们现在毕竟是相爱的,娃娃亲的婚礼也是福仔先提出来的。”
“那只小狐狸很早熟,可核桃根本什么都不懂。”
“放宽心,还有我呢,我会处理好的。”
“嘿!”
核桃突然从身后的云团抓住我的尾巴,我立刻装出被惊吓到的样子。
“核桃!别闹!”
“哈哈哈哈!”
……
“内务神兽委员会……”
既然要升迁,原来的工作倒是可以消停了,我给天禄放了个假,眼下他已经出了旅馆,不知道上哪玩去了。
“希望他能开心点……”
我望着窗外,光线有点刺眼,摇了摇头,低头阅览着手中的东西——《玉皇大帝关于天庭公职人员的规章制度2023年版》。
这东西可害苦我了。
我的思维随着我的目光一起跳跃着。
“自2023年6月1日起,一切已有部门入职年龄需大于等于80岁。”
混蛋,怪不得,可我的心理年龄应该够了……又看见下面一行:
“年龄的判断依据以肉身为准。”
好嘛,在这等着我呢。要说像我这样人魂兽身的家伙,在整个天庭也是难得一见,想不到这法规专门为我量身定做了的。
不对呀。
我摩挲起下巴。
天庭应当不会为我专门定做一个法律吧?制定一个法律——社会调查、课题研究、专家建议,最后经过较长时间的考验。哪怕是天庭,也不应当在我身上浪费那么多资源的。
那么,不是用来限制我的……
我突然坐起来。
我的肉身可是伯夷考身上的部件啊!真要论起我肉身的年龄……起码也3000多岁了呀!是弄错了么?
“呤呤呤呤……”
“喂?”
“是吕先生吧?”
“是我,你是?”
“我是谛听的阴间专线员。”
阴间专线员……好名字。
“请问有事吗?”
虽然什么事情我已经是猜出大概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边应答着边走到厨房。
“就是关于您入职的年龄问题,”
我点个头,把空电热茶壶放到水龙头下,“嘟噜嘟噜”的水流声从电话两头回响。
“我们发现其实您可以入职的。”
我把装半满的电茶壶插入底座,等待着,等待真正的重要内容。
“所以需要我把您的内务神兽委员会转调表撤销吗?”
“不,”
我听着电热机的喧闹,突然感觉胸有成竹。
“正相反,请将我先前两个职位的申请撤销。”
“什么?”
“工程项目部和《天庭晚报》。”
不知为什么,对方的疑虑反而让我更坚定了。
“好的,明白。”
“等等,只撤销工程项目部的就可以了。”
还是保险一点。
我盯着已经黑屏的手机屏幕,走回客厅,又翻看起放在沙发上的文件。
“内务神社委员会的主责是保证神兽工作的礼仪规范,其职责内容包括:……”
“嗯……”
我沉吟着。
这个内务神兽委员会委员长怎么看都像个闲职啊?可是又看了一眼工作报酬,居然比之前的两个职位加起来都高,还有各种假期和年底福利,如果这真的是个挂牌养老处,那天禄不就又能过回以前的快活日子了?
这么棒的职位居然是内定的,那就使得它更像是用来打压那些有权有势的政敌的地方——好好养着你,但不给你实权。
但这正合我意了。
“啫啫啫啫……”
水壶开了,我又走到厨房,给自己冲了杯茶。望着墨绿色的茶叶在热水中舒展,绿色的汁液慢慢炸开,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在这股宁静中,我突然想起了核桃。
……
“怎么样?”
谛听轻轻叩击着电话机,眼眸好像盛满了墨水,上面漂浮着的金黄色的瞳仁盯着面前的专线员。
“很顺利。”
“不,”谛听盯着桌上女儿的照片,“以后的麻烦会越来越多的。”
……
“老板,再来一杯。”
“小同志,你喝的太多了,伤身体啊……”
“甚么小同志?我都已经……已经……”
酒吧里开着空调,现在大部分人都还在工作,所以店里很冷清,只有一些大学生和闲汉零碎地坐着,点一些低烈度的酒水。站在柜台前,弥漫着的是消毒水味和人们的窃窃私语。
天禄不是大学生,也不是闲汉,只是一个正计算自己的年龄的、获得了一天假期的家伙。
“你看,连自己几岁都忘了,别喝了吧?”
柜台老大爷边擦着高脚杯边提醒着。
“我没喝高!嗝,给你送钱你都不要,会做生意么?要是是吕,这会儿还在劝酒呢。”
老大爷不认得吕是谁,还是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擦着高脚杯,每擦干净一个,就把它们摆放成一排。
“吕……”
天禄也不讲话,继续喝酒。
距离他重获自己失去的记忆也已经过了一阵了,可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回忆自己已经过去的生命。
过去的时间好像很长,发生过不少事情。这一系列的元素,跳跃着,闪着各式各样的光,点缀在对过去的思索的流逝中。可是每一个的持续时间又都很短,记得有一次和辟邪疯玩了一下午,可是回忆时得到的却还仅是一秒钟的快乐。
都是如此,每一个元素用心再经历时都跳过的如此之快,不论痛苦的还是高兴的。有时好几年都不会出现一个值得思索的元素。一场欢乐的舞会和一个漫长的刑期,带给人的感觉居然是差不多的,在时间的漫长中居然同时能感受到生命的短暂——你看!也不过是这些事。
时间,真是个又快又慢的矛盾体,和波粒二象性一起,成为普通人时时体验到,却难以思考的东西。
自己过去应当是很傻的,对什么好像都蛮不在乎,可在乎就好像也傻了点,反正都是要失去的。
“如果是吕,会怎么样呢?”
在成为吕的助手后,他时常这样想:如果给吕一个兄弟,然后又为了保护对方彼此拆散,最后却成了与自己利益冲突的一方,他会怎么做呢?会做的比自己更好吗?吕也年轻过,他会觉得自己以前很傻吗?
他又喝下一杯烈酒,舌头有些发麻,尝不到酒味,只觉得火辣辣的痛。
这样不好,事情终究是自己的,不能幻想着让别人来替自己做。
对于吕,天禄的情感是很复杂的——按理说自己是吕的受害者,是他把自己的生活打得支离破碎。可是天禄又明白,在当初把四不像害死时,吕并不是有意的,有意的是天庭。
吕只是天庭的一部分,手指可没有思考的权力。吕不是好人,可如果换成自己去干吕的事情,在面对天庭布下的情绪的陷阱时,自己又会取得比现在更好的局面吗?天庭不派吕来,换一个人,自己还会活生生的在这里喝酒吗?
如果自己没有获得记忆,还是像以前一样痴痴傻傻的,会更好吗?
“唔呣!”
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痉挛,天禄第一时间捂住了嘴——作为貔貅,是不能吐出东西来的,不论是财宝还是苦难。
电话响了,屏幕上显示着“失智老吕”,算是留给自己的一点黑色冷幽默。
“喂……”
忍着腹痛,天禄的声音有点发虚。
“天禄!”我给自己猛灌了一口热茶,“你有福仔的电话吗?”
“有,我发给你。”
“你怎么了?听起来不太对劲啊?”
“没事……那个,吕?”
“什么?”
天禄望着杯子里的酒,上面自己扭曲的倒影。
“你知道我几岁不?”
“你……”
我有点莫名其妙,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也用玩笑回敬他。
“你一岁,跟我一样。”
电话挂了,我很快忘了这次对话。
天禄趴在柜台上,望着漆黑的手机屏幕。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