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黑白相
自蒋天南自尽的消息传来,袁文清已经多日把自己关在阴森的地下密室之中,他在重新翻检几十年来的黑账。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有些是镇南侯在澶州任武职时,与军中将领互通有无的账目;有些是袁老太爷在世时,为二弟步步高升打通各路关节的账目;有些是袁文清成为族长后,不得不卷入其中,为各路神佛洗白黑钱的账目。
这一份一份账册若是见了天日,何止震动澶州,就是京城也要抖三抖。他一边看,一边心中叹息,此乃生金路,亦是催命符。
早年间,为了存放这些黑账,袁家花费重金,把地下修得十分隐秘牢固。譬如这间密室,三丈长见方,四壁青石,同时又连接着一条曲折密道,一边通向袁府各处,一边通往甘泉巷之外的民宅。
密室内摆满实木架,一排排,密密匝匝。若是细看,每个架上用朱笔写着纲目。而如今,标注“澶州都督府”的那一层上,是空着的。
木架旁边的地上铺着个厚厚的蒲团,袁文清席地而坐,身旁散落着十来本账册,借助身边昏暗的灯盏,他逐本翻看着。在他身后墙角放着只大木桶,隐约有火油的味道在鼻端萦绕。
良久,有人从密道另一端走来。袁文清没抬头,这密道之中百步即有铁门阻拦,机关控制,能从外面走到这里,如今澶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袁文竞。
来者果然是袁文竞。他伸手握住石头墙壁上的长明灯,往左用力一扭,又轻轻往外一拉,拦路的铁栏杆自动向一旁移转,让出路来。
来到袁文清身后,有些奇怪地问。“大哥,您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翻翻,怕时间久了,忘了,总的心里有数。”袁文清手撑地面,站起身来。
袁文竞看看左右,抽了抽鼻子,皱起眉头。“这木桶之中是火油?大哥,您是想……”
“未雨绸缪罢了。若真有那么一天,袁家也遭了蒋家的难,那时候,我就一把火烧了这屋子。免留后患。”
袁文竞有些不悦,这回他来澶州,堂兄多有悲戚之语,让人觉得不祥。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安慰道:“蒋天南已死,咱们少了个心头大患,大哥也可以放宽心些了。”
袁文清把手中的账册扔在地上,“既然蒋天南已死,他的这份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袁文竞上前捡起来,掸去灰尘,翻了几页。“这是咱们多年来布下的天罗地网,日后更可以制衡各方面人事,让那些心存二志的人有所忌惮。大哥,此物还是留着的好,说不定何日就派得上用场。”
听他如此说,袁文清露出些苦笑。“二弟,还是别盼望这些东西能派得上用场,等他们上场之日,只怕,就是我们袁家穷途末路之时了。”
袁文竞的眉心纠成一团,他忽然生出些怀疑。
袁家大房究竟还能不能继续做京城镇南侯府的坚实后盾?袁文清这个族长是否还值得委以重任?他的消沉低落之姿已太过明显,明显的让人怀疑是否下一刻他就会失去控制。
镇南侯在京城杀伐决断,步步惊心,需要的是一个永远坚定、顺从、执行力强大的后盾,而不是一个充满怀疑、消沉、随时有可能失控的盟友。
他想起父亲常念的一句话——百年世家,犹如参天巨树,不免枝派繁多,良莠不齐。若是有残枝败叶,枯蒿腐草,为着整棵树着想,也唯有把那残枝枯蒿都砍下去。
若是有那样一天,他们也唯有舍弃澶州一系,舍弃长房袁文清。哪怕断臂,也要求生。
他压制住心头的不安,尽量声音平静。“您说的有理,我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大哥,陛下的圣旨已到了澶州。”
“已经有旨了?”
“是。已经定案。蒋天南以死谢罪,家产充公,其子免职,杖一百,流放岭南。蒋家女眷和奴仆由澶州官府就地发卖。另外,蒋家抄出来的银子,从中再拨款二十万两给澶州海防,其他由周珩带回京城,收归国库。陛下已召周珩回京了。大哥,您就放心吧。”
放心?袁文清心中一叹。“这么说,三弟的案子也定了?”
袁文竞顿了顿,“三弟判了流千里,不加杖刑;郑秋鸣判了流三千里,杖二十,罚没家产。胡庆判了杖二十,拘役一年,涉案官员都已经判了。”
袁文清神色微凝,暗自思量,若是这一次没有脱身,陛下会将袁家怎么判。袁文竞心里也在想这件事,兄弟两个一个只道万幸侥幸,一个却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该来的还是要来啊!”袁文清把蒲团放回原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头看了看这件屋子。“看来,我得去看看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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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日子,方氏衰老的厉害,头发大把大把掉,皮肤蜡黄,两眼无神,每日只靠汤药吊着精神。她望眼欲穿等着京城的回信,等来等去,不成想得到的却是爱子流放千里的消息。
来回话的管家婆子脸上也有戚色,袁初夏颤声问,“蒋家的女眷就地发卖?”
婆子垂着头,“是啊,二小姐,官府告示是这么说的。”
“会卖到哪去?”
“这个……,大概不会是什么好地方。清白人家也不大肯买些罪臣家眷和奴仆,怕惹是非,也怕沾晦气。”
方氏支着瘦骨嶙峋的胳膊,靠在榻上的矮炕桌上。听了这话,恶声恶气的怨道:“蒋家害了多少人,要我说就该满门抄斩……”
袁初夏被母亲吓了一跳,忍着惊惧不安,道:“死了也就罢了,被卖了……,若是卖到那些肮脏地界,可怎么活。”
方氏被病痛和心痛折磨的憔悴不堪,心中哪还有一丝怜悯,只剩下满腹怨怼。
“他们蒋家趾高气昂、贪得无厌之时,可曾想过今日的下场。我的文波却是冤枉的,他是被人心怀不轨拉下水的,那该死的郑秋鸣……”
这番话成了她的咒,头痛时念,心痛时念,无时无刻不要念一念,唯有念一念,她才能求得片刻心里的安慰。如此,满府下人连带初夏都麻木了。
门口有小丫鬟进来通传。“太夫人,大爷过来了。”
“滚!”方氏喘着粗气,指着小丫头骂,“什么袁家大爷,好威风么,自己的亲兄弟,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我们娘三个碍着你的眼,何不拿条绳子来勒死我,反正我也活不长了,做什么要害我的文波啊!”
小丫头吓得一溜烟退了出去。初夏按住母亲,“娘,您别这样,也不是大哥害了三弟。”
“怎么不是?他若肯出手相救,总有法子。”
袁初夏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慈爱的母亲成了个完全说不通道理的怨妇,让她也苦不堪言。
她只得好声好气的劝:“这个时候您何必得罪大哥,三弟眼看着要流放,多少事情还要指望大哥去安排打点,您不见他,这些事让谁去安排。难道指望我么?”
方氏一时语塞,只得胡乱哭了起来。
初夏无奈叹了口气,“算了,我去跟大哥说吧。”
她走到门口听方氏在身后嘶声嘱咐。“那你去问清楚,你三弟何时出发,都是衙门里哪位官差押送,能不能让咱家送两个丫鬟和小厮跟着去……”
初夏无奈,这天下哪还有带了丫鬟仆人去流放的,可她也不敢惹亲娘了,口中答应着出了房门。
袁文清沉默地坐在东府外客厅里。初夏进来给他见过礼,又为母亲掩饰了一番。
“母亲病了,听了三弟流放的消息,心里更加难过,就让我来见一见您,请大哥帮忙打点安排一下,还需要我们准备什么,也一并都告诉我就行。辛苦大哥了。”
袁文清心里清清楚楚,这位继母如今把所有的罪过都按在别人头上,却从来不觉得自己那个亲生儿子有一点错。
这段日子她指桑骂槐,口中都是怨怼之言。他此时倒是有些感念,初夏到底是袁家精心教养过的,虽然平日里有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可大事面前还是保留着最后的清明。
他对此很欣慰,对初夏说话也就越加和煦。
“母亲病的可严重?请了哪位郎中来看?要不我下个帖子请昔日伺候宫里面的窦太医来瞧瞧。”
初夏叹了口气,母亲这病来如山倒,她心里拧着,又不肯让袁文清知道,也不肯用袁文清介绍来的郎中,只自己强撑着。
“大哥,窦太医窦快八十了,就不劳烦他了。其实都是心病,还是往日那些郎中,也说不出些新鲜词,只嘱咐别生气,别着急,慢慢调理。”
袁文清也不多问,微微点头:“这段日子你也受累了。”
初夏听得心中一酸,“也不知是怎么了,母亲……唉!其实咱们家能全身而退多亏大哥。我刚才听人回禀,蒋家抄家,男子流放、女眷都发卖为奴。若是那样……”
袁文清叹了口气,没接话。这对兄妹十数年来还是头一次如此交心。
“初夏,你长大了,大哥很欣慰,以后你要多多劝服母亲,三弟虽然判了流放,毕竟只是在流放之地待一年,只要应对得当,很快就会回来的。”
“大哥说的对,我听您的。”
袁文清微微点头。“三弟出发前,家里人可以去见一面,送一送,你回去跟母亲说,准备些换洗衣物、路上带些丸药,东西不要多,也不要贵重,实用就好。”
袁初夏温顺地答应着。
“其余琐事,我已经吩咐人去打点了,这一路上押送他的官差不会为难他,只要他能熬着到地方,我在那边安排人照应着他。你们且放宽心吧。”
袁初夏谢了再三,亲自把哥哥送出门去。看着袁文清离开的背影,她长舒了口气,回头看一眼自己贴身丫鬟绿枝,低声说着心头的恐惧。
“当年高知府下狱,高夫人和高小姐落了难,我还没觉得怎样,这回处置蒋家,真是雷霆手段,让人不得不心惊胆寒。”
绿枝上前扶了她,也跟着担惊受怕。“二小姐,咱们家不会有事吧。”
初夏没吱声,心里阴翳凝聚不散。这段日子她一直活在惶恐中。母亲的病来势汹汹,三弟要流放千里,大哥跟她们已经隔了一层。
还不止是这些,她心中反复思量,母亲几次三番吐露出来的那件事是什么?似乎此事可以胁迫大哥和侯爷。就是在母亲提起那件事后,大哥俨然将母亲和自己拘禁在府中,可见大哥心中也是忌讳着的。
那件事似乎与覃竹有关。覃竹又有什么事能让袁家族长和京城的镇南侯一起心生忌讳呢?
她心里想着这个,却不敢宣之于口。母亲不告诉他,她自然也不敢去问大哥,只能自己无端猜测。越猜就怕,越怕就越想知道。尤其得知昔日一同嬉笑玩闹的蒋家母女落得个发卖为奴的下场,一阵寒意从心底涌上心头。
她压住心中的恐惧,慢慢走回内宅,把袁文清交代的话跟方氏说了一遍,方氏不免又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支撑着收拾细软,为袁文波打点行囊。
两日后,袁文波被押解离开澶州,方氏带着初夏亲自去送,回来的路上,还未进府,就在马车上吐了血。袁初夏觉得天都要塌了,抱着母亲,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