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挫败感
可这话袁文竞不能说,此地是澶州,这里是袁家大房,袁文清的心弦已经快要崩断了,逼迫太甚,只有激起他更大的逆反。
“你想怎样?”袁文清问。
“我看,不如请二妹妹初夏,去京城住一段。”袁文竞尽量把话说得缓和。“顺仪怀有了身孕,按例宫里恩赏,会准许家人进宫探望团聚。借此机会,让初夏离开大伯母身边。我想大伯母总要顾念女儿,也可以分一分她在文波那件事上的关注。”
袁文清凉飕飕一笑,看来二叔真是认为大房可欺,予取予求,随他心意,竟打着把初夏带去京城当人质的算盘。
他理了理袍袖,眼睛看向别处。“文竞,如此说来,二叔是不放心我了?”
“大哥,您说哪的话。只是父亲觉得,大哥是个心软的人。有些事与其让您为难,不如我们来做。”
袁文清摇头,很坚定。“初夏没必要再远赴京城。母亲这边我自会看好她,她终究是袁家太夫人,是我继母,不可对她威逼太甚,袁家还有百十口族人看着呢。”
袁文竞略一沉吟,带着几分试探,“那,覃竹呢?”
袁文清眼角一跳,“覃竹怎么了?”
“跟‘那件事’还有些关联的就是覃渡的一双儿女。覃何衣是领养的,与咱们也不熟,他一心扎在海塘上,也就罢了,可覃竹在袁家生活了多年,真的一无所觉?大哥,其实,当年实在不该留着她。”
袁文清目光微凝,落在一旁的灯花上,火花一闪,一只飞虫化为灰烬,他心里叹了口气,二弟说的是一条人命,可在他口中,轻飘飘仿佛是跟草芥。
“文竞,覃竹如今就在周珩身旁,动她,只会引来周珩更大的怀疑。有些事做就是错,就如你瞒着我,派人在长安镇行刺周珩。”
“大哥!”袁文竞声音变调,英俊的脸也有些扭曲。
“你们以为无人知晓,可是我知道了。”
“您是如何知道的?”这件事京城袁家二房一直瞒着袁文清,现在看来,连周珩都认为,行刺之人是蒋天南。
“我猜到的。”袁文清说的风淡云轻,可平静中,透着些绝望。“这些年来,我都在跟蒋都督打交道,对他知之甚深。他虽然凶狠,却并不愚蠢。那时周珩初来澶州,一切还没摸到头绪,蒋天南不会贸然行事,惹怒周珩只会让他追查到底。”
“蒋天南心中大概以为刺杀周珩是渔帮覃何衣所为。可我偏巧也认识覃何衣,他不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袁文清怅然道:“我现在倒是明白覃何衣盗取官银的目的。他是准备杀身成仁,引来朝廷关注,掀开澶州的贪腐的这块黑幕。”
袁文竞皱眉不语,也不知怎的,觉得大哥说起覃何衣时,竟是在夸赞和钦佩的。
袁文清继续道:“行刺周珩的人,不是蒋天南、也不是渔帮,那就只能是你。唯有你有这个能力,也唯有你有动机。你为何要在那时派人行刺?因为你心虚了,怕周珩去七安村发现蛛丝马迹,你想要借着官银丢失一事让周珩死在外面,可以推说是偷盗官银的贼人所害。是不是?”
“是,从云飞白行刺之后,我就起了怀疑。一个江湖琴师行刺王爷目的何在?他一言一行分明别有用心。周珩秘审云飞白后直奔东南,我不得不阻拦他。”
袁文竞也不再瞒。“若是事成,朝廷会把这件事安在渔帮头上,若是失败,周珩也更倾向于蒋天南所为,与我们袁家无关。”
袁文清长叹一口气,“文竞,你认为天衣无缝的事,我还是可以从中看出端倪。所以,若能让蒋天南闭嘴,咱们安然渡过这一关,已是万幸。你多做就是多错,覃竹出事,就会再次引起周珩的关注,彻查背后的缘由。一件事若是有人用心去查,总能找到破绽。你万万不可再做无谓之事。”
袁文竞并不赞同,从小,镇南侯教他的是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不能给对手反扑的机会。但他也不打算争论了。有些事争论毫无意义,他也不必事事都让袁文清知道。
“大哥说的对,是我想差了。”他缓和了口吻,站起身来。“在这里,自然是听大哥的。我会密切关注蒋家,若有什么消息,再来见您。”
袁文清微微点头,上前打开珐琅大肚瓶。
这条密道错综复杂,不但连接着袁文清的卧房和书房,还有一条幽深的分支,连接着袁府之外,甘泉巷另一边不起眼的小小民宅。
袁家修建大宅时就未雨绸缪,挖密道、修建密室,俨然要建立一座地下之城。这里存放着澶州官场一堆黑账,是当年袁家老太爷制衡澶州,维系平衡的关节。
地面上的袁家是人间烟火,世家风范;地下的袁家就是座足可炸得澶州官场山摇地动的火药桶。袁文竞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此时,周珩与蒋天南也面对而坐。
蒋天南受过大刑,但他还是很强硬,一语不发。只是重刑之下,虽然还能站立行走,脊背已佝偻下去。
周珩有些吃惊,只不过一天一夜,他的头发竟已花白。一个月前还春风得意的蒋都督,此时犹如病虎,透着狼狈和孱弱。周珩心中暗想,让他饱受折磨的是否不仅是刑讯,或许还有内心的焦灼。
周珩把查抄家产的清单放在蒋天南面前,他木然地看着。
“蒋天南,从你家里抄出来的数目,有无口供已经不重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我已将结果呈报陛下。我的问话你如实交代,我也就不再用刑。你从军几十年,也曾是国之柱石,我给你最后的日子留个体面。”
蒋天南嘴角抽动,慢慢伸手拿起清单看了起来,他有些眼花,有些惊诧。“这么多?呵呵。”他似哭似笑,发出古怪的声音。“我都忘了有这么多。”
他慢慢褪去麻木,脸上的表情似乎不能置信。“怎会这么多?一辈子也花不完,十辈子也花不完。”
周珩冷冷道:“可惜呀,你这辈子已经没了,且祸及家人,悔之晚矣。”
浑浊的泪从蒋天南眼角滚落,他再没了往日的沉着镇定,周珩把那份清单慢慢收起。问,“是谁下令屠了祈村?”
蒋天南靠在椅背上,泪水渐渐干涸,在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他似乎很认真在考虑周珩的话。最后,闭了闭眼,声音极轻,“是我。”
周珩的心仿佛一瞬间落空,他不动声色眯着眼,紧盯着他。
“蒋天南,你可知道杀民冒功是什么罪?你觉得镇南侯袁茂能保住你儿子?”
蒋天南又是一阵沉默,心中暗暗做了最后一次衡量。
作为执行者,若将袁家供出去,他自己要死,蒋家满门不是抄斩就是流放,且袁家定会第一时间杀了蒋祥。若是他自己一力承担,老妻和庶女或难逃大罪,儿子在镇南侯的协助下,却有可能逃出生天。
权衡利弊,他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周珩,不必动刑,也不必再问。贪腐我认了,屠村我也认了,是我贪功冒进,一错再错。一切罪名我都认了,我给你签字画押。”
周珩仿佛可以看到蒋天南脑子里的纠结和权衡。袁家深谋远虑,早早就将蒋家唯一的儿子抓在手上,未必不是就防备着这一天。除非周珩能将找出蒋祥,蒋天南不会再改口了。
沉思片刻,周珩下令,“来人,让他画押。”
杨行远就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蒋天南的每一句话都需要记录在案,送往京城给陛下过目。他将口供放在蒋天南面前,蒋天南看也不看,提笔一挥,然后咬破拇指,按了个暗红的血指印。
“送我回去,我累了。”他声音里透着平静和疲惫。
周珩挥了挥手,杨行远带着人把他押了下去。周珩拿着口供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刑讯室里的血腥味混杂着恶臭,让他几欲呕吐。
他将口供收好,起身出了大牢。今夜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天边一闪一闪的星子,仿佛就是祈村一百零九名村民的眼睛。
他们在天上俯视人间,满怀殷切,等着沉冤昭雪。
一年又一年,八年过去了,可是周珩败了。他失去先机,始终无法从蒋天南口中拿到口供,虽然所有事直指袁家,但无法证实。挫败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回到房中,和衣而卧,心乱如麻。他亦两日一夜未眠,可睡意全无。此时很想找个人把一腔苦恼倾诉一遍,很想有个人来对他说,周珩,你还没有败,你不能放弃。
他忽然很想念覃竹。想看看她的笑颜,听听她的俏皮话,那昔日最是自在快活不过的女子,此时在做什么?周珩起身披了件斗篷,从房中快步出来。
院子门口值守的内卫见他颇有些意外。
“大人,杨头儿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值夜定会谨慎小心。大人两天没睡,不如好好休息一下。”
周珩勉强露出些笑容,在那守卫肩头拍了拍。“辛苦了,要小心,我出去转转就回。”
路上空旷,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孤独,四周黑沉沉,迷雾中看不到光亮,此情此情,似曾相识。对了,是他在海底遇险,几乎死于非命,昏沉中是覃竹拍着他的脸,一声声把他喊了回来。
他要见覃竹的心就更加急迫。于是,他大步流星直奔甜水巷,但走到覃竹的小院门口,他又停住了。
这么晚过来,会不会扰了她的清梦,这些日子她亦心事沉沉,想来也睡得不好。
周珩在门口石阶上坐了下来,一墙之隔,他知道覃竹就睡在里面,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呼吸,清甜而又静谧,虽不曾见,周珩的心却慢慢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