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故人来
覃竹这几日过得又舒服,又焦虑。
自打梁颂华、芦花、李渔来到澶州城,不但她的三餐有了着落,连同“覃记南北货”的生意都比往日好了三分。
尤其芦花聪明,李渔有条理,两个半大孩子把小店归置得焕然一新。
覃竹牟足了劲夸,若是以后请伙计,绝对不请老贾那种没心没肺的祖宗,要请就请芦花和李渔这样的认真负责、心灵手巧的。说的芦花和李渔脸上光彩熠熠的。
至于梁颂华,澶州捉拿女刺客的画影图像还挂在衙门门口的布告栏上。覃竹特地去瞧过,回来后笑得不行。
那图画得三分像,眉毛鼻子眼睛都全乎地长在脸上,剩下七分不像,便是眉毛鼻子眼睛都没长在该长的地方。就算拿着画影图站在梁颂话身旁仔细辨认一番,都未必认得出。
等梁颂华褪去华服,换上素净的土布衣服,连街面上巡视的官差迎面走来,也认不出她便是昔日观海楼执壶倒酒的女刺客。
今日一早,店里就开了张,覃竹从柜台后抓了把铜钱,去街口买了两捧瓜子,给了李渔和芦花一捧,自己一捧。老贾趴在柜台里打瞌睡,覃竹自动略过了他。
两个孩子都没有吃零嘴的习惯。芦花推辞着:“阿竹姐姐,下回你只买自己那份就好。”
李渔则直接鄙视她,“阿竹姐,刚刚咱们卖了半斤沙棘果脯,赚了二十个铜子,你这两捧瓜子又花了二十个铜子,一里一外,咱们一早上相当于白干。”
覃竹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买瓜子用我的私房钱,账上的钱我这就给你还回去。”
“本来就该如此。”李渔一板一眼。“我听说人家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账目不清楚,我看你这店里压根都没个账目,是不是?”
覃竹忙道:“不对,应该有的,进货出货都是老贾管着。”
李渔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厚厚的大本子,“我订了个本子,以后就在这上面记账。”
覃竹苦着脸,芦花虽然是个条理分明的,可惜不识字,什么都记在脑子。覃竹脑子快,对此便没什么异议。可李渔的习惯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什么都要写下来,他一板一眼,就让一贯散漫的覃竹有些难受了。
好在覃竹这人明白事理,谁说的对,就听谁的。
“行,就听你的。”她走到柜台旁,扒拉一下老贾,“醒醒,你也听鱼蛋的,以后咱们店里要记账。”又回头笑道:“照此以往,到今年年底我也能赚钱了。”
老贾抬头瞧了她一眼,干脆利落的来了一句,“伙计不管记账”,然后又趴下了。
覃竹掐着腰,瞪着老贾的后脑勺。李渔点点头,“贾大叔说的对,记账是老板或是掌柜的事。”
覃竹苦着脸想了想,然后眼睛一亮,“我想好了,打从现在起,我雇你当掌柜的。”
李渔挠挠头,看着想一出是一出的覃竹,“这,也太草率了吧。再说你这店总共也没几个客人,也用不上一个掌柜、一个伙计。”
“怎么用不了,别看我的店现在小,以后我会做强做大的。”覃竹半真半假的给李渔描述着百年大计,希望套住李渔这个潜力不错的小掌柜。“需知做事当未雨绸缪,我要提早培养你,你好好干。”
李渔却很谦虚,“阿竹姐,就算用我,那也该是贾大叔当掌柜,我当伙计。”
老贾连头都没抬,瓮声瓮气道,“不当,我是伙计。”
李渔:“……”
覃竹一拍巴掌,“就这么定了。小李掌柜,从今起你负责管事、记账。”她又看了眼老贾的后脑勺,补充道:“还有,管着伙计。”
说完,也不等李渔反应,拿着瓜子进了后面的小屋。
芦花笑呵呵的,“恭喜你呀,李渔哥哥,你当掌柜了!”
李渔觉得晕乎乎的,这么会功夫,他荣升掌柜了。
“你就先帮阿竹姐姐管着,她这几日心情不好。”
李渔无奈的扣着下巴上的青春痘,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芦花,“那我就先管着,在澶州一日,先干一日吧。”
然后他拿出支秃笔,压低声音,“芦花,我教你认字,等你学会了,你也可以做掌柜的,我瞧他们这店的掌柜,也没啥难度。”
“好呀。不过我可不用当掌柜,我给你们做饭。”
于是,两个小人儿把头凑在一起,李渔一字一画写了“芦花”二字,又摇头晃脑的念了首《芦花辞》。
“夹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月明浑似雪,无处认渔家。”
芦花黑豆一般的小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地看着少年人的脸,满是倾慕。一首诗念罢,一脸青春痘的李渔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高大几分。
“李渔哥哥,你念的真好听!”芦花卖力地拍着巴掌。
如此一来,连这几日心绪不宁的覃竹都笑了。“鱼蛋,你如今越发出息了,这么生僻的诗你也知道?”
“阿竹姐,我叫李渔。”李渔一本正经的纠正。“这首《芦花辞》是我特地在书上查的,就想要念给芦花听,我觉得甚美。”也不知,是说芦花美,还是“芦花”美。
覃竹忍俊不禁。“臭鱼蛋,年纪不大,倒是会哄女孩儿开心。”
“叫我李渔。”他不厌其烦的纠正。“阿竹姐,我不是哄芦花开心,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学会读书写字的,不过她开心我也很高兴。。”
芦花忙给他帮腔,“我央李渔哥哥教我的。只是我笨得很,总是记不住。也不知他烦不烦。”
李渔忙道,“怎么会烦呢,刚才教你的你记住了没?若是一时记不得,我多念几遍好了。”
两个小家伙有了三分你侬我侬的意思。覃竹心里长长叹了口气,真是没眼看,被两个小孩子酸到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门口铃铛一响,有客登门。李渔放下笔出去迎客,覃竹从后面探头一看,竟是故人。
紫衣绿裙的佟娘亭亭站在门前,对覃竹微笑着。
覃竹惊喜不已,扔下手里的瓜子迎了出来,“佟娘,怎么是你?”
“阿竹姑娘,多时不见,我特来看看你。”
“快请进。”
她把佟娘引到里面坐,又是沏茶,又抓了把瓜子给她。
“佟娘,真是对不住,那会儿从澶州大牢出来,我便该去给你送个消息的,只是偏巧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一直不得机会。”
佟娘略低了头,喝了口茶,却不说话,把眼睛往门口看了看。她不认识芦花和李渔,覃竹道:“是我们渔帮的人,你放心。”
芦花拉了把李渔,过来行了个礼,“阿竹姐姐,你跟这位小姐先坐,我和李渔哥哥去买菜。”两人肩并肩出去了,店里只剩下柜台后打瞌睡的老贾。
佟娘这才放心下来,低声对覃竹道:“你便是送消息,也找不到我,今日我还是趁人不备才来见你的。”
“你……不在凝萃阁了?”
佟娘默了一默,声音暗哑,透着伤感。“是,我如今已经赎身出来了。住在城南榴花里,做了蒋天南的外室。”
覃竹心里一惊,可想到当日她被蒋天南带走时的情形,又有些了然。
她很痛心,佟娘是多么希望自己能从泥沼中脱身出来,可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蒋天南的魔掌。
佟娘勉强一笑,“做外室总好过做娼妓不是?”
“对不起,佟娘。”覃竹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晚我不该请你去观海楼,若不是我,你也不会牵扯进这件事中。”
佟娘却摇头,“不干你的事。你不知道,蒋都督盯上我已有些日子了。就算不是这件事,他也会找个别的事由把我弄到手中。”她苦笑一声,“我这样的人,心若柳絮,身似浮萍,不过是权贵掌中之物罢了。”
覃竹默默给她添了杯茶,“蒋都督待你可还好?”
“好吃好喝好住处,若说好,便也是好。”佟娘慢声道,她突兀地一笑,然后沉默片刻,又咬牙切齿的骂道:“可那就是个冷血的畜生。”
她仿佛再也忍不住满腹怨憎,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我若说给你,平白污了你的耳朵。只当我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在赎罪吧。”
覃竹心里难受,轻轻按了按佟娘的手,两人默默无语,对坐片刻。覃竹忽然低声道:“佟娘,既然如此,不如你走吧。”
“走?我能去哪?”佟娘凄凉的道。
“离开澶州,找个没人认得你的地方,我手上还有些钱,你先拿去用。”覃竹一边说,一边思量着佟娘的后路。”
蒋天南号称澶州王,遍地都是他的爪牙。若要脱离开他的魔掌,或许唯有渔帮能帮佟娘。
“你若有去处,我让老贾悄悄送你出城。你若没有亲人可投奔,渔帮在东南之地分舵众多,找个清净人少的小镇,让他们照应着你,蒋天南也未必找得到。”
佟娘眼中有泪,“多谢你替我着想。我这辈子虽然苦,可也有幸认得你们,死也无憾了。当年要投井,云师傅便出手救了我,如今深陷泥沼,你也不曾嫌弃我,还一心一意为我铺排后路。我好高兴。”
覃竹心里酸楚,原来善良的人过得太苦,只要给她一丝关怀,她就会那般感恩知足。
“我是认真的。”覃竹正色,“你想清楚就点个头,时间和路径都由我来安排。你离开这里,先隐居起来。相信我,蒋天南他不会有好下场。”
佟娘泪眼朦胧的看着她,却不说话。
覃竹急道:“你离开澶州,可以去过另一种生活。可以找个老实本分心疼你的男人;也可以像我一样,自己开个小店赚些柴米钱。你还可以专心练习琴技,就算云飞白不能在你身边,他也和我一样,仍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成为音律上的大家……”
佟娘听到此,再也忍不住了,脸埋在手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