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就在今晨离开客栈前,卫夫子还给柳庭璋写来鼓励言语:
【吾徒学识已足,必能考中,放宽心好好答卷即可。夫子等你明晚,出了考场之后的音信。】
柳庭璋将卫夫子这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间,努力安抚鼓噪跳动的心脏,终于睁开双眼,神色平静下来,静静等待。
随着兵丁查验完最后一位考生,放他进门,然后合力将沉重的两扇大门闭合,他们这群考生就与外界暂时隔绝了。
接着,考场里一串锣响,兵丁开始巡逻,嘴里喊着肃静,赶各考生回去相应格子间。
之后,每排头尾站好兵丁,一一报说,本排考生已备考完毕。
正堂里走出本州府台和学官,每人说了几句勉励之语,强调了考场纪律,府台提高声量喊道,务丰二十三年,云州乡试开考。自有每排兵丁将这话从头到尾跟喊一遍。
所有考生都正襟危坐,提起精神,待几路学官分别领着巡考吏员,逐排发放试卷。
柳庭璋也不例外,低声快速谢过发卷老吏,双手恭敬接过薄薄的这张题目。
各州的乡试题目虽是自拟,但是每次秋帷开考事前,都要拟出三四个来,报到京城礼部去备审。
举人考试,是从四书五经中抽取观点形成题目,任由考生阐释,每次都脱不了这个大致圈圈。
不过,礼部离天子更近,对于朝中动态把握更准,因此多加一道礼部审核的程序。
近些年来,因为立太子之事,皇上日渐固执,与朝臣多有不愉,直至两年多前,忽然废除先任诚王二子信为庶人,可视作皇上极为不满的信号,不过连带着信的父王猝死,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紧接着,在务丰二十一年七月的一次大朝议上,听罢礼部关于先任诚王七七四十九日葬礼的情况报告后,皇上语带哽咽地说:“幼弟比朕年幼,却先走一步,与父皇天上团聚,朕心甚痛。在幼弟祭日满三年之后,再提立储之事,朕一定给众臣一个交代。”
皇上将立太子之事,一杆子支到了三年之后,务丰二十四年五月底,诚王一系出孝之日。
虽然不懂两者如何关联起来,但是皇上一锤定音,再没有哪个臣子敢在老虎头上拔毛,重提此事,只能暗暗憋着劲儿,就等着明确的那一日,再见真章。
离皇上所说的日子只有一年不到了,这次各州举办秋帷,时机敏感,礼部组织一众官员,严审各地报来的题目。对于涉及传承、嫡长之类相关的命题,一律抹掉,尽力不要让皇上看到事后各州乡试情况汇总时,有什么联想。
因此,柳庭璋拿到手的题目纸张上,只有短短一行抄书吏员事先端正呆板的字体,写得是:
【语出《论语》,定公有问,一言以兴邦,有诸?请诸生试论之。】
这个题目,其实与柳庭璋很有缘分,他在两年前的息县端午文宴上,名声斐然,正是因为一篇“一言以兴邦”为题的短短习作。
可以说,这是极为平常、普通的一个文章题目,一点儿都不刁钻,可能每个考生在事前都练习过。
等事后,顾采薇从柳庭璋处知晓了题目,心中暗暗点评,就像是现代考试高考语文,万众瞩目,却出题《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妈妈》那样的小儿科。
也正因如此,每个考生都能下笔,却难以写好、写出新意来。
柳庭璋却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研磨,不忘心底随意感慨,官府提供的制式砚台和墨条,比他在私塾用的都好,出墨迅速,墨色均匀,对他来说,更是如虎添翼。
同日上午,顾采薇在京城诚王府中,心里自然牵挂着学生柳庭璋,今日参加州府乡试,这是他非常重要的科举一步,不知情况如何,自然分了心神,因此正与长嫂诚王妃张氏对话,却神思恍惚,答得文不对题。
两年前,父王骤然仙逝,二哥离府离京,她年幼力微,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
按照礼制,众人要为父王守孝三年,因此诚王一系,在办完葬礼后就紧闭王府正门,主子们个个深居简出,轻易不与人交往。
那些时日,顾采薇心中苦闷难以排解,又不敢给母妃倾诉,毕竟母妃已经明显的摇摇欲坠了。几个哥哥嫂嫂,各有各的烦恼,顾采薇环顾四周,满腹委屈竟不知该与何人诉说。
在葬礼后,顾采薇回到自己院落的教室,边无声滴泪,边向遥远的学生柳庭璋,信笔写下丧父之痛。
可怜的柳庭璋,至今仍旧以为纸张对面的卫夫子是年过半百的隐退高人,按他推测,夫子其父自然是古稀之年而逝,因此安慰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不过,顾采薇心领徒弟一片赤诚好意,感动之余,她也需要手头有个事做,转移注意力。
既然三年不便出门,顾采薇也没什么别的爱好,自然一面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学问之中,一面更加尽心尽力教授柳庭璋。
直至今日,他要在乡试考场之中,展露一身所学。
大嫂正在述说关于小侄女顾珍的琐事,说着说着掩口而笑。
听到大嫂难得清脆的笑声,顾采薇被拉回心神,定睛看着为王府操劳两年、满脸疲惫的大嫂,想起两年多来的这段时光,众人的变化。
自从二哥被皇上下旨夺爵夺姓,大哥顾传就自觉扛不住事儿,总往后缩,全赖大嫂一马当先。
经事知人,大嫂的能干利落在诚王府骤遇大事时,一览无余,直让顾采薇想起在现代看过的古典名著《红楼梦》。
大嫂比其中的王熙凤还要年轻,却风采无二,顾采薇也曾毫不委婉的如此夸赞过大嫂。
可惜王熙凤这个人物符号,只有顾采薇一个人知道,大嫂不知小姑子将自己类比成了谁,只是笑笑说薇薇过奖。
自从父王葬礼之后,母妃携太妃威望,将诚王府大小事务都跳过了大哥,直接交付到新任诚王妃大嫂手中,府中无人不服。
大哥自然退了一射之地,专心照顾自家幼女,将小小顾珍倒是看护得周全。
做为府中唯一的小辈,顾珍如今不到三岁,聪明伶俐,嘴甜得很,像是抹了蜜一般,上到祖母,中至三叔、四叔、小姑,下到王府各个下人,谁都喜欢她,对她百依百顺,也就是她的亲娘,顾采薇大嫂能够扮扮黑脸,管教小姑娘一二了。
由此,在顾采薇向母妃请安时,太妃曾经悄悄感叹过,小孙女依稀有她二叔小时候的影子,就是顾采薇二哥,那是一样的话密话多,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那时候简直烦得顾采薇父王和母妃头疼。
信,顾采薇二哥,曾经的信郡王,如今的庶人信,像是诚王府的一块伤疤,是大家不愿轻易公开提及之人。
虽然都心知肚明这位亲人的近况,也最多是两两私下谈论几句,再没有全家围坐一处时说起信的境况了。
两年多前,信被皇上驱逐出京,他带着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妻子彭氏,一路南行投奔孟州的丈人彭家。
据说彭家对他极为客气,毫无亏待,但是相应地疏远三分。不过同在一州的孟王,却对信不闻不问,众人也无可奈何,信更不会凑过去自讨没趣。
信本想就此安身立命,与兄弟、妹妹的来往信函里也是这么说的,甚至还托付他们帮自己谢过二皇子赠银之恩。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是因为车马劳顿伤了胎气,还是彭氏秉性柔弱经不起这等巨变,怀孕未足月就发动,自然难产,娘家倾力救治,也没从阎王手里抢回命来,最终一尸两命,极为凄惨。
消息传回京城,顾采薇等人掰着指头算过,彭氏难产当日,正是信的父王死后满百日那天。这等巧合,让人毛骨悚然。
信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本身就背负着气死父王的心理压力,迫于失去身份,不能为父规规矩矩守孝,又加一层负疚,再遇妻儿横死,更觉难以苟活于世间,甚至给母妃写下了绝笔信,心存死志。
还是他母妃的一封信函救赎了信。诚王太妃说自己还在世,不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就等着有生之年,以后有机会还能再见二子一面。
就为这句话,信收起了轻生的念头,决定后半辈子就为靠近母妃而努力。
他自觉与彭家已经再无瓜葛,失去了女婿身份,自然不好赖在彭家。
彭家也无挽留之意,只是赠给了他大笔金银,就像是送灾星、送瘟神一般,送信离开了。
信在膏梁中长大到十七岁,从未因生计发愁过。眼下虽然坐拥不少钱财,然而他好歹懂得坐吃山空的道理,总要养活自身才行。
信是因为编造戏折子、话本子、童谣为大皇子造势而惹怒皇上获罪的,他本就擅长这些方面,好像从胎里带来的一般。
二哥的这点本事,在很久之后,顾采薇才与自己看过的星象之说联系起来,北斗七星中的第二颗星星,天璇星,又称巨门星,主口舌,利于言辩之才。
他也别无所长,只有一张利嘴。因此,信索性将自己对于京城贵族豪门的所见所闻、从顾采薇处和宴席聚会中听说的种种故事,加以润色,编成说书段子,自说自演,聊以糊口。
再之后,信给家人写信还说,他有时也用化名,给戏班子编写些曲本戏折,供其演绎,算是暗处幕后发挥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