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夫子真的留言于他,说是书归他处置。
柳庭璋心下忐忑尽消,他将蜡烛挪到烛钎子上,再度罩好灯罩,凝聚心神,将自己下一步打算写给夫子看,就像是等待长辈认同的小人儿。
夫子回复极快,柳庭璋惊讶之余,心想,夫子必然是等他等了许久,说不定眼都不眨。如此寒夜,自己让比秦秀才还要年纪大的夫子熬着等待,真是惭愧。
不过,看着夫子喜悦溢于言表的【大善大善】,柳庭璋随之弯起嘴角,紧接着握拳抵唇,挡住唇齿之间低低的咳嗽声。
他心思电转,忍着喉间痒意,写道:
【卫夫子,我们师徒还如从前,每日晨午沟通如何?学生累您这么晚还不能入睡,实在痛悔。】
夫子字迹又是稍后便显现:
【夜色深重,你明日还需教书授课,快些就寝。我们明晨再聊。】
久违得,夫子画出了一个平躺的简笔小人,五官几笔勾勒而成,双眼以两条单线代表,应是紧闭之意,唇角上扬,仿佛梦到什么好事一般。
紧跟着几个字:【吾徒好梦】。
柳庭璋见画来了兴致,突地想到孟州见过的卫小姑娘,那般娇俏灵动,横波杏核双目如同会说话一样,水灵灵的。说不定,夫子样貌与其有五六分相似,毕竟是祖孙。
他三年苦读四书五经,并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学习画道。然而心随意动,此时专注于勾画人脸,不知为何笔下如有神,慢慢地也勾勒出来卫小姑娘的几分神采。
画完一阵猛咳,柳庭璋才发现自己是屏息作画的。左右端详,想来夫子能够认出这个女童小脸,正是他的孙女吧。
他仿着夫子写字格式,写下四字:【吾师好梦。】
再等片刻,卫夫子那处没有动静,估摸是睡下了,柳庭璋才熄灭灯火,翻身入睡。
夜半就气闷咳醒,说不定,正是他在桌前等待,不知不觉睡着之时着了风寒。
也有可能,是柳庭璋两个月未得夫子音信,心中常怀惴惴,怕与夫子从此失联,夫子不耐烦再教自己。今日终于再度勾连上,心神放松下来,身体就发作了病症。
不论如何,孟氏清晨起身,便隔窗听着柳庭璋咳嗽阵阵,推门而入,摸到儿子额头滚烫,连忙张罗着请大夫,开方抓药。
秦秀才也不许柳庭璋这几日去私塾,让他在家中好好养病,自己全权代管了数十个小萝卜头。
柳庭璋深感不安,觉得是自己劳累了父母。身体的难受倒是不为已甚。
他一向康健,这次一病却来势汹汹,发烧两三日,头晕腿软近十日,咳嗽甚至延绵进了冬天,急的孟氏直掉眼泪,转身更用心给儿子炖煮滋补之物,一时间花多少钱也顾不得了。
不过,柳庭璋不愿被夫子知道自己这般狼狈相,此时不禁庆幸两人隔着纸张,不能面见。
他毕竟是大小伙子了,娘亲不方便时刻守在床前,因此与夫子的晨午相约一次不落,总能践约,笔谈许久。
今年九月中旬,恰是三年一期的秋帷乡试,柳庭璋本想试着参加一下,感受感受考举人的严肃氛围。
然而那几日病得正是严重,提笔都费力,写出字来绵绵软软、毫无筋骨,夫子还问过他是不是手腕受伤。所以柳庭璋自然无法赶赴云州州府参试,只能是多加留意打听中举名录而已。
不出往年情形,举人数十人,皆出自大姓大户,众人都不以为异。
柳庭璋与卫夫子沟通,说到此事,也述说自己想要三年后前去一试的想法,那时候自己应该刚满十六。
卫夫子没有打击嘲笑他不自量力,反倒赞同不已,直说少年雄心壮志值得鼓励,还以此倒推,为他加快了教学安排,力求他能在这两年间掌握写文奥义。
至于身边,秦秀才则以此举人榜名单为例,劝诫柳庭璋,举人难考,莫要心气儿太高。他生恐继子日后期望过甚却屡试不中,大受打击之下神智失常。这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秦秀才的担忧也有其因由。这段时日,柳庭璋将夫子赠书与继父分享,一同研读。
秦秀才好歹阅历多一些,比柳庭璋更懂得这些书的珍贵和难得,自然问过来历。柳庭璋含糊其辞,说是在孟州参加彭家家主寿辰,在宴席上遇到高人,得其青眼,如同汉朝张良得到兵书一样,得了这些赠书,再多的就不肯说了。
秦秀才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继子为何会有这等奇遇,不过多用自己的失败经历给柳庭璋敲敲警钟,并不算坏事,所以秦秀才经常提到平常心。
父子二人倒是在学问上相互心有戚戚。相对闲坐,翻读这些书页簇新的儒家疏注时,他们常常觉得口齿噙香、茅塞顿开,深叹先贤智慧非凡、微言大义,又能情感相通,将孟氏呼唤用饭的声音抛之脑后。
务丰二十年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私塾上罢最后一堂课,给蒙童们放了年假,约定次年的正月十五开课。
今非昔比,私塾能舍得用些好炭火,不再因为取暖不便而提前放假了。
蒙童们觉得在此上课很是有趣,两个夫子各有所长,一个讲书讲得明白透彻,一个讲故事足够生动,他们也跟着学得起劲,总觉得每日充实。
因此放学时,一个个还恋恋不舍,嫩嫩童音故作老成地说:“柳夫子,你多休养,喝些甜汤,止住咳嗽才好。”
“柳夫子,年后见,那时我就大一岁,您也大一岁了,是不是十四?”
柳庭璋含笑点头,他病这么一场,越发瘦削,个头又蹿一截,显得更加身形单薄,不过右侧酒窝添了几分喜意,眉眼弯弯看着相伴半年的孩子们,一一互致新年问候,挥手作别。
顾采薇将那晚柳庭璋所画的人物小像,细心地沿边裁剪下来,拿在手中,看着看着就露出笑意来。
没想到徒弟还有这手本领,见自己不过短短片刻,过了这么多时日,依然记得眉眼特点,将个带小厮帽子的女童,画得有模有样。
顾采薇忍不住想分享,信口道:“识砚,你看这画,与我像不像?”
识砚早就看着郡主在无暇白纸上左剪右剪,丝毫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听郡主这么一问,她使劲揉眼,再定神看,依然不过是白纸一张,只是不再方正,被郡主剪出个什么轮廓来。
“奴婢愚钝,未能看出白纸上有画,还请郡主见谅。”
顾采薇如梦初醒,手中这幅,是世间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画而已,突然多了丝隐秘的愉悦,夹杂着些许无法分享的惆怅,她将这枚纸画,轻轻夹入书架上的大部头《尔雅》之中。
秋去冬来,对于富贵豪门来说,不过是更换衣衫、添加炭盆的区别而已。
然而诚王府内,诚王患上了喘疾,夜间难以平躺入眠,多痰卡喉,总是拍着胸口叫嚷气闷。
皇上派了几拨御医来诊治,什么人参鹿茸、雪莲灵芝,名贵药材像是流水一般赐给幼弟。诚王府自己底子也厚,自然不缺良药材料。
然而,苦药汁子喝了一碗又一碗,针灸、推拿各式办法一一试过,诚王的喘疾总是好一阵歹一阵,去不了根。
其中年岁较长、官位较大的一位御医,实在耐不住诚王妃追问,斟酌着言语解释说,王爷病根在于肥胖,五脏六腑为甘脂沃肉所裹,气息自然流转不畅,要是能够减重五分,也许喘疾能好。
顾采薇自然对父王的病上心,日常床边照料、陪伴、逗趣不提。自己更是孜孜不倦、翻看医书,甚至冷落了儒家学问,每逢御医前来诊脉,也必是在场旁听的。
听了这番话,她心中暗暗翻译,就是说父王的内脏都被脂肪包裹起来,尤其是肺部,所以压力太大,进出气就大受影响。
减重五分,其实就是要减去一半的体重,顾采薇目测,父王现在说不定有二百二十几斤重,要减肥到一百出头,谈何容易。
顾采薇和诚王妃相对叹气,母女俩不约而同,时常苦劝诚王少吃肉食,多多走动。
除了雷打不动的每半月到柳祭酒家中拜访求学,以及每日晨午指点柳庭璋辨析经义、开笔写文、布置作业外,顾采薇其他时间都耗在父王身边,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基本不出门参与京城豪门之间的各式聚会,自然听到的逸闻八卦少了许多,对于每年都要被挂在众人嘴边的立储之争,只觉翻来覆去都被皇伯伯掌握在手,不过是小打小闹,关键还是看帝心所属,因此懒得关注动态时事。
所以,后来发生的风波才让顾采薇觉得如同惊天霹雳。
顾信婚事因着诚王疾病的隐忧,被提前了,孟州彭家十分配合,趁着十一月,河水还没上冻,就将姑娘送上京城待嫁。
十一月里,诚王府长孙女顾珍满周岁,到了腊月,顾采薇多了个二嫂嫂。
诚王妃带着世子妃张氏忙碌操持各项府中事务,顾采薇则专心陪伴父王,不知不觉间,迎来了务丰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