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董白
一男一女走于熙熙攘攘的东市,身后人流涌动,孩童,老叟,士子,浣妇,人与人接踵而过,他们融入其中似乎也是平凡的两人。
市集纷扰嘈杂,不远处肉贩大声叫卖着:“年后第一头猪…某以半价售出!”
“步高者先得勒!”
摊前人群簇拥,吵吵嚷嚷,热热闹闹,好像已将天子国丧而来的疑云击碎,而所展现在眼前的是新年炽热的人间烟火。
女子左顾右盼着,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却又闷着气不跟身旁男子说话。
其实两人之前行走间也不无交谈,但看样子几乎都是女子鼓着脸,男子在一旁笑呵呵的。
走入东巷市集,才刚及茾的少女便丢下身边颇为气度不凡的男子,跳着蹲下身在摊前挑挑练练,洁白的小手从襦裙大袖中伸出,摆弄着面前不值钱的货物,偶尔手抬高了还会露出一小节玉臂,随之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暗黄色的玉镯子,原本慵慵懒懒的摊主顿时睁大了眼睛,随即也蹲在一旁殷勤耐心的介绍起自己卖的玉器。
而那朗目剑眉,身穿玄色绕襟袍的公子哥就在摊前半丈远的石地上看着,并不言语。
过了一会儿,少女拿着手上的玉器,提起裙摆走了过来。
“这个好好看……”
“假的。”
女子鼓起脸,“你都没看!”
“好,我问你,那器主人叫了你多少钱”
“才五吊四铢呀。”
玉面锦袍的公子哥沉默了一阵,“五吊四铢啊……”
但只是须臾之间,又无奈续道:“那也就是约莫三两黄金了。”
他接过镯子,掂了掂瞅道:“不过二两多些,假玉兑黄金,还不足秤,董大小姐真是财大气粗。”
“噢不,我爹与你祖父平辈论处,还该叫声侄女儿才是。”
自那次被这“濮阳县令”戏耍多时后才知道其真名的女子微微皱了皱秀眉,挺起好像大了小半圈的胸脯怒道:“袁尚!”
公子哥笑了笑,将镯子丢给她,“拿去退了,上次那手镯本公子也给你了,还买这些假货作甚,哪能次次让你碰上始皇帝的东西。”
女子不悦道:“既是假的,你怎么不摔了”
“也哪能次次都摔了…”袁尚抬起头看向她身后有些忐忑的摊主。
“人家也是要过活的,验货砸了场子,名声就臭了,估计一家老小都得饿死啊。”
女子狐疑道:“你们认识”
“东市老常客了,今日如若没有本公子在,像这样捐财富民的好事就要留给你这种大怨种做了。”
“那你自己去!”说着她跺了跺脚将镯子丢还给袁尚,好像不满意自己又被“骗”的事实,对周围的人群微微摆动手,气愤道:“他敢骗我…”
“侄女啊,在洛阳城,杀人是要砍头的。”眼见有几个壮汉正向着他们走来,公子哥才呼出一口气悠悠道。
“既是你袁叔父的地盘,就看我替你教训他。”
已褪去男子服饰的女公子撅了撅嘴,又说出了与上次同样的话,“你有这么好 濮阳县令袁胤”
被揭开小底的公子哥也不恼怒,毕竟虎贲将军府中袁胤那小子才不过七八岁,自己就在外面败坏他的名声,被老爹和袁公路听到后可又要家法伺候了,厚起脸皮又往身前站了站,准备董白的小辫子道:“这不是名声不好,怕大小姐误会于我嘛……”
女子低头躲开这一记“咸猪手”,跳到一旁冷哼道:呵呵,晚了。”
“你看,我们多大仇多大怨的,现在还不是在一起逛街,听说你上次被那老头拐走了一百金…乖乖,在下可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董小姐想必也是肉疼了一阵的,今日不若就这时机,好好敞亮一番,想要什么,等离了这地儿一金以内,你袁叔父给你买就是了。”
“那我就要这个镯子。”
“都跟你说是假的了。”
“假的也要……”
“行吧。”
“记得退钱……”袁尚断断续续从袖中摸出六吊钱…好像没零的了, 确又拆不开这绑钱的破绳子,发觉不对又转头提醒她道:“只有四吊六钱了。”
董白划了个鬼脸,看着这一脸心疼的世家子打趣道:“穷鬼……”
袁尚摆手,忧愁道:“当家才知柴米贵,养着这么大帮人,光是吃喝拉撒就被掏干老底了…本公子也是在未雨绸缪,说不定哪天就用到这五吊四钱了呢……”
“哼,看不上。”
董白虽现在还是个刺史孙女,在这权贵多如狗的东都除却跟董氏有些模糊不清的董太后只能算是个中流世家,但因为父亲早逝,其祖父董卓对她溺爱无度,早早便过上与何静姝一样最上流的吃穿用度,而她显然不信这天下第一士族的子弟会过的如此“节俭”,估计着又像他爹那样在筹谋什么坏心思。
少女看着他身上华贵的黑袍,幽幽道“你家不是四世三公吗…怎么这么没钱呀”
“不如求求我,来凉州,本小姐给你月奉千金也可……”
世家子微微抖了抖袖,似乎在掂量着所剩的财物,“哎…袁家确实是在东都扎根不错,一年到头也能有点小利润,但是这里的油水哪有凉并边地一年十几万金的军费高啊……”
听到这话,少女立马涨红脸颊,气愤道:“祖父才没有贪污军费!”
“不信你去凉州看看,祖父手底下一个个都披覆身铁甲,马高六尺,人马都吃的饱饱的!壮壮的!”
袁尚颔首,微微垂下眼帘看着她道:“所以你才能有钱啊……”
董白好像有所会晤,但依然一副大小姐做派,抱起双手将头扭过去。
世家子也并未再多说什么,往前走了几步挥手道:“我去付钱,你往前看看…最后一次出来逛了,可要多买些。”
董白在原地跺了跺脚,反是小胸脯一阵出气后卷起青色长裙抱膝蹲在那了。
其实一路上她几次赌气出走都未离开袁尚的视线之内,毕竟东市这么大,自己又是和他出来玩的,走散了就不好了。
低头间偶尔会将眼眸微微向前瞟去,看着这闲庭闲步慢慢悠悠的世家子没有再站着,也像她一样蹲在了摊前才稍微消了些气,随即又迅速的别过头漫无目的轻视别处,眼中星星点点。
与他出来多时,这还是第一次要给她买东西,至于适才说什么最后一次之类的话,并未放在心上,这骗子每次出来都与她说是最后一回…现在还不是在这吗
可她不知道的是,背对着她的袁尚一直阴沉着脸。
缓缓来到摊前蹲下,他伸手拍在那摊主垫着粗布上,另一只手却是自觉的将镯子藏进袖中。
“蠢货!”
“三公子…”
“你们许大档头这是腰缠万贯了,拿真家伙出来耍 这玉是去年大哥送给文氏的定亲之物,怎么到了你手上”
摊主四下看了看如往常一般的东巷,“三公子息怒,大公子已应下此举,亲自赐下嘱咐吾等办……”
“办什么莫不是专用来钓到本公子这条大鱼”
“五吊四铢…负责东市的是犬卫, 你们到这来蛇咬狗”
扮做贩夫的蛇卫道:“还是上元草头市之事,家主始终放心不下,犬卫在三公子身旁捉拿此女已失手两次…许大人已重布犬卫,命此事交于蛇卫接手……”
“此次鼠吏已探清,与公子同行,她身后只跟着不过十余人,那姓董的副将也不在…正是最佳时机…家主的意思是董刺史进京后必要有束缚……”
“许大人有令,这是第一步…还请公子配合……”
“还是和上回那犬老头说的一样…本公子不配合又待如何”
“这谋划本就是错的,如果董卓真有虎狼之心,会因你们绑了他孙儿就停下了”
与董氏同出身边地凉州的小档头俯首道:“蛇卫奉命行事,不问缘由,只重结果。”
“身后巷口已布满甲士,公子可带此女……”
叮叮叮……
袁尚从袖中抛出六吊五铢钱,仔细看却是在坤面的印刻的本初元年制。
“那是你们的事。”
“我袁家什么时候沦落到用一女流来权衡大势了,你要结果,我便给你结果。”
摊主接过钱,有些无可奈何的看着自家小主道:“已是第四次了,家主留给公子的钱可不是这样用的……”
“少废话,找钱。”
“没钱……”
袁尚瞪眼道:“你这小档头不想做了!”
蛇卫又一次无奈道:“上次的狗老头是三十年元老才被家主赐下这本初钱…不然依在下这职位是真没有…公子可去找许大人……”
玉袍公子跳脚道:“那老骗子更没好心……你们刘大档头都被制的服服帖帖的,你让本公子去吊他的单”
“喂!”身后有声清脆的呼喊声传来。
“你是不是被讹了”
袁尚没有理会,继续道:“自家人还跟我来这套”
“既没有…也不用像前几次那么做,你还没到那层上……”
随后他收起排面上存世不多的铜钱,“这买卖先欠着,回去再给你。”
“你们刘大档头我会去说。”
那道声音还在说着,“你说话呀!他绑着你了”
摊主凝神静气,缓缓背起双手。
“…公子,蛇卫没有欠着的做法…”
“别他娘用这破规矩找开脱……”
“这钱本公子要多少有多少,你们的规矩也是袁家定下的,六年来每日喂食吞金,如今却当不成一条好狗”
“袁尚!”女子不知何时起身快步赶了过来,身后是一群凉州大汉。
在她面前的是身影几乎重叠的两人,还有摊主背在身后的手…似曾相识的场景。
身穿青色襦裙的少女心中忽然闪过上次这世家子在她面前倒下的画面。
随后皱起秀眉,对后挥了挥手。
“给我上,先把那摊主擒住!”
略带稚嫩的声音刚停止,四面八方都有披发的凉人闯入这小小的巷口。
很快就有看似最为强壮的一人到了两人近处,挥刀直入!
刹那之间,一声巨响震动人群。
嘭!
不是刀剑碰撞的声音,而是人头落地的喷血声……
摊主满脸鲜红,眼中似乎毫无波澜,却还是不顾身在危机边缘的境地对着袁尚拱手行礼道:“…既是公子没有用这钱,在下就当公子答应了。”
他的脚下已有三颗头颅被砍下。
双方人手尽皆从隐蔽的角落走出,对阵而视,一直背着董白的袁尚脸上有些轻微的抽动,心中郁结。
细节之处有些小变动,改变了一些人的轨迹,也提前葬送了一些人的生命,但还是像书上写的一样,不管自己怎么劝,怎么说,历史它又会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回到原本的轨迹…其实说到底,他的话老爹他们不是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自他袁本初出仕开始事情就到了无可逆转的地步,与诸势力各自精心十几年所谋划的局面怎么可能被他一朝言语所打动
袁氏为这付出了三代人将近五十年的谋划布局,仅仅因为你袁尚说一句“不要做了。”就能草草收手,坐以待毙
这是必然要做的,也是必定会出一些错误的。
老爹和祖父虽然溺爱于他,甚至都能告诉他袁氏要做“东都之主”,但其实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往大的说,他现在不是十七岁父亡流离江东的孙策,也没有孙策的能耐,如今袁氏这一支有袁绍袁逢在,他挤不进去这些层面,自然也就没资格用实力说话,而他的前面还有“乃父之风”的大兄,“仁义宏广,卓然有余”的袁煕,他想有所作为…就必要有比他们更强的能力。
反观自己,除了帅,他说不出话来…
局势就是如此…连这麾下的小档头得到命令后都可以无视他的话,还谈什么改变
冲突还在继续着,世家子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小档头摊主的环首刀下在缓缓滴着血,旁边的凉人在叽叽歪歪吼着什么骂人的词,还有更远处双方的厮杀在悄无声息。
人群中杂乱的声音接踵而至,大多数世家子在远处酒楼看着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头百姓丢下摊子逃跑,眼神中有着割裂感,似乎希望着回来时东西都还在;更多的人则是趴倒在地,生怕被这大族间争斗的无名祸端一刀结果了性命;
“又是这样……”袁尚拍了拍额头。
周遭细细碎碎的声音飘过来,令他心神恍惚。
“滚开!”
女子扒开拱卫在她身边的凉人跑了过来。
“他们要杀你!”
“跑……”
抬头望去,秀鞋翻落,少女白色的长袜踩进了污浊的地面,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依袁尚看来,这眼神就像一个小女孩将要失去最心爱玩具时的迷茫与心疼……
“跑啊……”
好像把他当傻子一样的,这小姑娘有够憨的。
“袁草包…跑啊!”
“妈的…搞什么啊……”
他呼出一口长气,看着这乱成一团的局面思绪不知怎么飘到了三年前的最后一幕…
…如果那辆车再少些速度说不定自己就不会翘掉了,虽然可能残疾一些但至少还能活在那个地方,当然如果自己没喝醉没上那条路,如果那时也有个人像这样提醒自己快跑就更好了。
但世上没有如果。
他站起身来嗤笑一声:“小木瓜。”
初春风起,玉面锦袍,风度拉满。
随后在所有人的一致目光下,他不顾仪容,拉着那个将要被自己家绑架的女子飞快的向南跑去。
整个过程尚余片刻,公子哥只对着那女子说了一句话,“镯子是诱饵…有人要杀我们,先去避避。”
“嗯……”
女子没有犹豫,丢下那些人,直径跟着他走了。
奔跑间,在后笑了起来。
就这样跑了也好,毕竟这不是凉州,而且祖父也交代过她不要乱惹事,刚才这登徒子被欺负了,自己这只能算是路见不平,没打过跑了而已…不过还是把他“救“了出来的,这次应该算是把上次替她挡刀的事还上一点了……
随后抬头看向那个身影。
这次出来,袁草包不光看着有些…仪表,其实人也挺义气的!
“那你还要陪我买一个新的!”
“没问题。”
“今天宵禁我们也出去玩!”
“好好好。”
身后还在严阵以待的双方队伍就这么看着自己的主子们手拉手跑了…目瞪口呆。
不过身为袁氏鹰犬的摊主小档头有些疑惑的是,三公子不是要护着那女子吗…
怎么朝袁府去了,那是他们的老巢啊……
他驻足观望了会儿,待两人的身影跑远后,才悠悠对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吏长道:“跟上去…隔远一些,要确保他们进入府内。”
“是,那这里的人……”
“先帝新弃天下,想不到连凉人也加入黄巾贼子了……”
“属下明白。”
话语刚停,吏长便从口发出一阵怪音,须臾间就有几道身影持立环首刀投入了狭窄的战场。
随着第一刀的落下,杀气顿时席卷了因袁氏子弟闹剧而起的东市巷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