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他之所言
眼前的莫奕寒，面色因为蜕皮而赤红，嘴唇干裂，浑身上下无一处肌肤是完好的。
灯火明灭中，宛若一只要吃人的恶鬼坐在那里。
可苏妙青看着他含笑的眼睛，想到被困沈默煜手中每每绝望时，他立在窗外与自己说过的话。
心下却没有半分的惧怕。
“主意不敢，只不过略微几分浅见。”
她轻声道：“圣人贪权又疑心极重，以监察司做剑，将朝堂上下肃清了多半。明面看，这番苛治之下，可肃本清源，令朝廷焕然一新。可实则，圣人之法，却是在损害国之根本。”
莫奕寒眼瞳骤缩，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朝苏妙青那边微微倾去，低声问：“为何如此说？”
苏妙青感受到了他的靠近，朝他看了眼，微微往后坐了些。
继而说道：“国之根本在于民，这话不假。可国之栋梁之才，却并非一朝一夕而成。朝廷的中流砥柱，多数出身，皆是世家、贵胄，或者百年传承的书香门第。便有寒门贵子，确实是天下喜事，可这样的人，若无家族底蕴支撑，无前行者辟路，又能走多久？”
她看着莫奕寒越来越亮的眼睛，接着轻缓开口，“圣人忌惮世家掌权，便屡屡以监察司之名大肆抄没，看似是将权力紧握手中，令皇位无可撼动。可这皇位，说到底，也是各方势力角逐而来的最终得利罢了。若那苍天古树，一人立于冠顶，却伸手砍断了树干枝杈，这半空之位，与那空中楼阁，又有何分别？”
她微微垂眼，“早晚，是要塌的。”
“！”
莫奕寒顿如浑身过电！
他从未想过，这般大逆不道之言，会从这么一个小女子口中吐出。
她不止言语犀利，更能针砭时事，看清这朝堂真正的根源之处！
此种眼界，非是宽阔，而是有容乾坤！
他心下震撼，头皮都在发麻。
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苏娘子以为，景国，会乱？”
苏妙青却并未再多言语，只是看着莫奕寒，轻声道：“世子，若有迂回之法，韬光养晦，未免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莫奕寒眼底巨震！
这内里之意，再明白不过！
他紧紧地盯着苏妙青。
苏妙青察觉他的目光，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抿唇道：“小女曾多番行走后宫，见过许多后宫前朝的牵扯，有家族之女水涨船高，孤苦无依者若凋零之花，皇权以后宫挟制前朝，诸多种种万般纠葛，便多想了些。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世子见谅。”
莫奕寒却立时摇头，沙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钦佩，认真道：“从前不曾有人与我说过这些。我又是个贪玩的性子，当真是眼盲心盲的极蠢之物。今日听苏娘子之言，当真有如醍醐灌顶。是我该多谢苏娘子，愿与我说这些。”
苏妙青从前想得多，却是万不敢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半句的。
与莫奕寒说及，虽是信任与报恩，却也有几分忐忑。
不想他竟会这般折服，顿时有种被人极其尊重的感觉。
一时心下无措，垂眸，看着桌上的灯火，低声道，“小女也是乱说的。”
莫奕寒眼底的温和却几乎溢出来，看着她的侧脸，忽而问：“苏娘子这几日可好？”
他看她脸上的伤痕已比救出宫那日好多了。
苏妙青点点头，又道：“对了，世子，我救出六郎七娘了。”
莫奕寒面上一喜，立时问：“当真？如何救的？”
约莫是感受到了他真切的高兴，苏妙青的眼中也露出几分欢喜。
张口，刚要说出这其中波折，却在话到了嘴边时，又咽了下去。
笑了下，摇头，“也没……甚好说的。”
莫奕寒几乎是一眼就抓住了她眼底的难色。
想到她方才情状，问道：“可是与你所中封心掌有关？”
苏妙青心知此人敏锐聪明，再遮掩下去倒是成了戒备。
捏了捏袖角，点了点头。
莫奕寒眉心一蹙，问：“救六郎七娘时，发生何事了？”
苏妙青抬脸，看他认真的神情。
又抿了抿唇后，低声道：“皆是因为昌伯爵……对他们动了心思……”
莫奕寒眼神骤凉，昌伯爵，那个喜欢亵玩娈童的狗东西？
然后，就听到苏妙青不断地话语里说了一句：“……我当时恨极了他，又怕他当真喊来人，就拿刀捅了他……”
莫奕寒蓦地抬眼——虽她尽力克制，他却还是清晰地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害怕。
他却没有开口打断去安慰她，而是认真地听她说着如何遇到迎仙来的东家，如何以药逃脱，又如何在去看望两个孩子回来的路上被差点强行掳走，最后迫不得已来到安婆子的店里求救。
轻声的话语，最终在春夜寒凉的微风中停了下来。
她说得并不仔细，可莫奕寒却足以想见她这段时日来所经历的种种惊心动魄，比他在皇宫中遭遇的不遑多让。
看她灯火柔弱娉婷的单薄身影。
他的心头，泛起丝丝微微的疼。
想了想，却道：“我是九岁的时候，杀过第一个人。”
苏妙青微讶抬头看过来。
莫奕寒朝她笑了笑，转而看向半空的钩月，眼神怅然，哑声慢道。
“那一年，阿爹带我去风凉城，将入秋之际，有塔塔族突袭，一支暗部闯入将军府，在府中大肆掠杀，我看到他们还抓住府里的丫鬟婆子奸淫，气得拿了一把劈柴的刀，就砍了一个塔塔族。”
苏妙青轻声问：“砍死了？”
莫奕寒却兀地笑了下，朝她瞥了眼，摇头，“那柴刀重得很，我将将才能拎得起来，哪里能一刀致命？我足足砍了……嗯，二三十下吧，才把人砍死了。”
苏妙青的眼睛又睁大了些。
莫奕寒眼底笑意更盛，摸了下鼻子，触手生疼，才想起自己此时模样。
顿了顿，侧过脸去，不叫苏妙青看见。
苏妙青却不察，看着莫奕寒，问：“世子当时不害怕么？”
莫奕寒笑了笑，“哪能不怕？我幼时见着杀鸡都怕，更何况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苏妙青没想到会在此时听闻莫奕寒幼时轶闻，抿了下唇，又问：“那世子是如何克服的？”
莫奕寒朝她瞥了眼，道：“阿爹和那些副将阿叔们都夸我是个小英雄，府里的下人们也都跟着捧，给我哄得五迷三道的，不过三五日的，就顾着装英雄，忘了怕了。”
苏妙青羡慕地看着他。
莫奕寒看她这般脆弱的眼神，心底又开始疼。
无声地动了动喉头。
转过脸来，认真道：“苏娘子，你亦是英雄。”
苏妙青眼下一颤。
莫奕寒伸了伸手，还是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一点指尖，轻轻地捏了下，道：“于你的弟妹来说，你杀了要害他们之人，你是保护了他们的英雄。”
苏妙青指尖一颤，不知是为莫奕寒的话，还是为这伸过来给予她力量的手。
莫奕寒又捏得紧了些。
“于那些被昌伯爵害死的孩子来说，你是为他们报仇雪恨的英雄。”
“于那些尚未被残害的孩子们来说，你是避免他们受恶人之手的英雄。”
“杀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是好事，不必害怕。”
“若是下回还有这种好事，苏娘子请叫上我，叫我也分一分这荣光，再享一回做英雄的滋味。”
苏妙青愣愣地看着莫奕寒。
良久。
忽而‘噗嗤’一声，笑开。
点了点头，含着笑音道，“好。定不忘了世子。”